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枫岫主人X拂樱斋主】无情泪 作者:冰心横世态 节选: 之一、 无法相信他人的我,与没有真实的喜怒哀乐的你,许下的承诺,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不过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 谎言。 ***** 初见时的情景深深烙在脑海,不管多少年,每次相见总是在那人回眸一笑时浮现,他想,这一生永远是不会忘记了。 忘记那一双,冰冷得不像是人的双眸。 方踏上园外的小径,温温的嗓子已随着淡淡的微风穿透满园的红艳而来,「久见了,难得懒散成性的枫岫主人竟然会登门来访,真是令吾不胜惶恐。」 站在小径上的华服男子停下步伐,也不急着走进园中,好整以暇的拢整衣袖,对着眼前开得正盛的樱树不紧不慢的道:「一时想起好友,就来了。听好友的语气似乎是枫岫来得不是时候。」 「若是吾说你不管何时都来得讨人厌,那么你会走吗?」 「既然只是假设,恕枫岫不回答这个问题。」 亭中的人轻啧了声以表示不满,小径上的人微弯了下唇角,扬起一抹不入眼中的浅笑。 「不走就进来吧,不是客气的人就少装模作样了,省得小免又误会吾有意刁难你。」 小径上的人低低一笑,将视线从满园红艳的樱花上收回,顺着弯曲的小径不疾不徐的往前走,「哈,知吾者,果然惟好友而已。」 「这句话真实性有待考察。枫岫好友,莫说做朋友的没有尽义务,劝你一句,谎言说太多可是会遭天谴。」 在小径的尽头停下脚步,往亭中一望,穿得一身红艳,在满园盛开如火的樱花中竟然还能比四周的繁花更招眼的人,正仰靠着栏杆,手上抓着一块淡粉色的丝绸,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 之一、 无法相信他人的我,与没有真实的喜怒哀乐的你,许下的承诺,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不过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 谎言。 ***** 初见时的情景深深烙在脑海,不管多少年,每次相见总是在那人回眸一笑时浮现,他想,这一生永远是不会忘记了。 忘记那一双,冰冷得不像是人的双眸。 方踏上园外的小径,温温的嗓子已随着淡淡的微风穿透满园的红艳而来,「久见了,难得懒散成性的枫岫主人竟然会登门来访,真是令吾不胜惶恐。」 站在小径上的华服男子停下步伐,也不急着走进园中,好整以暇的拢整衣袖,对着眼前开得正盛的樱树不紧不慢的道:「一时想起好友,就来了。听好友的语气似乎是枫岫来得不是时候。」 「若是吾说你不管何时都来得讨人厌,那么你会走吗?」 「既然只是假设,恕枫岫不回答这个问题。」 亭中的人轻啧了声以表示不满,小径上的人微弯了下唇角,扬起一抹不入眼中的浅笑。 「不走就进来吧,不是客气的人就少装模作样了,省得小免又误会吾有意刁难你。」 小径上的人低低一笑,将视线从满园红艳的樱花上收回,顺着弯曲的小径不疾不徐的往前走,「哈,知吾者,果然惟好友而已。」 「这句话真实性有待考察。枫岫好友,莫说做朋友的没有尽义务,劝你一句,谎言说太多可是会遭天谴。」 在小径的尽头停下脚步,往亭中一望,穿得一身红艳,在满园盛开如火的樱花中竟然还能比四周的繁花更招眼的人,正仰靠着栏杆,手上抓着一块淡粉色的丝绸,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 回想起来,第一次相见时,吸引他的注意的,便是这一身招眼的红。 红色,是热情的颜色,通常是性格强烈的人,才会将它穿在身上。 说起来拂樱身上的红并不是特别招摇的艳红,倒是更近似樱花,仔细看时,淡淡的粉色,只在深处旋出一蔟略深浓些的嫣红,是非常柔软的颜色。 但是满枝的樱花,却像是半空里的一场大火,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重,就只是站在林下仰望略久,心头莫名的会感受到阴寒的压力。 樱花的红是带着魔性的,张狂满枝,连一寸绿也不容存在的火,像是饱食了血液后透出的颜色,繁盛如浓雾,难以望穿的花丛深处,似乎蛰伏着无法用肉眼辨识的妖魔,窥视着林下的人,随时伺机捕猎。 每每站在樱树下,总是令他浑身不自在,因此总是下意识的保持距离。 但是偏偏有人特别喜欢樱花,而且还将樱花的气息穿戴在身上。 是不特别刺眼的颜色,但是却如同樱花一般,当满枝皆放时,谁也无法忽略它的存在。 所以他看见了,一个穿得一身粉嫩,浑然不觉自己有多吸引别人的视线的男人。 还有那一双,与一身柔软的粉红极端对比的,冷血无情的眼眸。 若是樱花化身为妖魔,想来便是这种模样吧。 温雅俊秀至近乎美丽的五官,宽大的衣袍罩在身上显得份外削瘦的身材,配合着秀气的脸,整个人散发着毫无攻击力的气息,若不是特别敏锐,擅于捕捉他人心绪变化的人,只怕会以为眼前的人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书生,但是他却清楚的在那人毫无波澜的眼眸里感受到无法彻底隐藏的邪气。 包裹着让人失去戒心的外貌,迥异于外表的心性,这个人绝对是一个危险的存在。 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于是他赶在站立在人群外,观察着人群的一举一动,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后,打算悄然离去的人刚走出人群时,上前拦路。 「在下枫岫主人,不知这位朋友如何称呼?」 美丽如画的眼眸缓缓转了过来,对上隐藏着试探的眼神,没有波澜的眼眸微弯,扬起了非常适切眼下的情境的微笑。 「拂樱斋主。未知阁下冒然拦路,所为何事?」客气而淡然的回应,温润的嗓子,皆非常完美地勾勒出一个温雅有礼的形象。 实在是做作非常。 枫岫在心底略思忖了下,已有了主意,扬起一抹淡笑,「吾偶然经过,见阁下神气殊异,料是非常人,所以有了结交之意,因此拦路,想知晓朋友对于方才发生之事有何看法。」 「非常人……」樱色的唇微掀,轻喃了句,旋即一笑,「吾只是一个平凡之人,留步于此也不过为了满足好奇心而已,非常人这样的形容,拂樱怕是不能接受了。」 仔细注意着眼前人隐藏在刻意明显的表情下,细微的神情变化,枫岫悠然笑道:「朋友可知,何谓非常人?」 「愿闻其详。」 「大凡非常之人皆有一个共通之处,便是擅于隐藏心思,说得明白些,是表里不一。」 拂樱低眸轻笑,「这句话……阁下不觉得失礼吗?」 「非也,枫岫所言的表里不一,并无贬抑之意,实在是打从心底佩服。」枫岫略停顿了下话,又看了眼拂樱,见眼里依旧毫无波动,暗暗蹙了下眉,却仍是笑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吾方才见阁下见惨景却毫无所感,虽然语带关切,但是其实心绪毫无波动,虽在人群之中,犹在千里之外,实非常人也。」 拂樱微弯唇角,冷笑道:「原来阁下拦道,是专程为指责拂樱无情,真是热血心肠,让避居世外,向来只自扫门前雪的吾确实惭愧了。」 「非也。」对上直盯在脸上的眼眸,枫岫悠然一笑,「吾只是因为难得遇见疑似同道中人,怕是错觉,故而专程拦道。方才一番对谈,果然你吾志趣相投,这个朋友,枫岫是绝对不放过了。」 拂樱沉默了片刻,看着一脸悠然的任他打量的枫岫,半晌低低一笑,「今日出门一时贪懒,漏算一卦,原来不宜外出。」 「朋友亦谙卜算之事?」 似乎是放弃摆脱枫岫的打算,拂樱这次回答得爽快了,「是。这样问,想来你亦在此道中。」 枫岫哈的一笑,「果然是同道中人。」语罢一拱手,「此地不是久谈之处,寒舍就在不远,若是不嫌弃,请移驾一谈。」 拂樱低眸而笑,「有人请茶喝,自然是去了。」 自从认定了一生的目标后,他所走的每一步,皆只是为了达成目的而已。 在天命之前,所有的一切皆可以牺牲,情感,更是渺小得微不足论。 在他的生活里的人,只有三种:牵制利用之人,必须费心结交之人,以及有危害必须设法杀除之人。 若是无关乎此三者,他毫无兴趣,也绝不浪费时间理会。 拂樱显然在三者之中,却尚不知该放在何处,所以他便以结交为名,开始一场漫长的试探。 虽然拂樱并非苦境之人,究竟来自何处隐晦不明,为何来到苦境同样原因成谜,但是对于武林之事,倒是始终兴致缺缺。 若是拂樱到苦境来,只是如他所言,为了寻一个地方过懒人生活,那么不管他出身何处,倒是可以不用理会了。 但是他却始终无法相信拂樱的说法。 在他不曾间断的试探进行的同时,拂樱一直很努力的学习表现出喜怒哀乐,用尽心思在扮演一个平凡的人。 有时候甚至表现得太过夸张了,令他在一旁本想冷眼旁观的看着,却忍不住非常不捧场的喷笑出声。 每次听到他的笑声,拂樱便会瞟过一眼,似乎带有几分警告意味的盯着他看了看,才转过眼去,继续努力演出当下的情绪表现。 若是不管背后的用意,这样子在一旁看着,其实很有趣。 常人的情感,对拂樱而言,是一件非常苦恼的事。 虽然他觉得人的情感多寡,是多情还是薄情,这是天生注定,薄情也无甚不好,只要莫为害他人,情多情少又何必计较,但是拂樱却非常的执着,像是想了解人的情感一般的拚命努力。 若不是心知拂樱虽然来自它界,但是确确实实是个人,他真要怀疑其实拂樱是个想假扮人的妖了。 在一旁冷眼旁观的看拂樱奋斗了大半年,充份的提供娱乐效果后,枫岫总算像是难得良心发现了一般,开口提点一直在门外绕来绕去,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的拂樱。 「人的情感常常是日积月累培养而来,没有相处,没有付出,不关己身,无所感也算是合乎人性。」 拂樱递了一记冷眼过来,「真是薄凉的评论。」 「好说了。」 没想到拂樱真的把他的话放进心里去了,几个月后,兴冲冲地抱着不知上哪里捡来的兔子精,掩不住炫耀之色地告诉他:「好友,这是吾的宝贝。如何?很可爱吧?」 看了眼一脸警戒地被拂樱抱在怀里,蠢蠢欲动的小女孩,枫岫还来不及发表意见,眼前瞬间发生惨案。 像是想要证明自己的血统一般,被拂樱抱在怀里的小女孩冷不防咬了拂樱的手臂一口,锐利的牙齿深陷进肌肤之中,当场染红了衣袖。 不好! 暗自担心小女孩的下场,正在思忖该如何做,却见拂樱拍了拍仍紧咬着他的手臂的女孩,温声低哄道:「别怕,他是枫岫,枫岫吃素,不会将你炖了进补。」 难得怔愣地看着认识以来一向冷血至极的拂樱,入眼的美眸依旧毫无波澜,脸上温和的笑容还是与眼神不相衬得像是黏贴上去的面具,心知拂樱正非常努力地在扮演耐心甚佳的「养父」,但是不知为何,枫岫却有一瞬间直想笑。 自认识拂樱以来,拂樱冷血至极的心性,一直是他最大的顾忌,每每面对拂樱,就像是心头插了一根刺,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无法不提防与戒备。 虽然因为对拂樱无法解除的防心令他三不五时就会与拂樱谈上几句,看起来热络之至,但是心里其实对眼前人更多的是排斥与厌恶。 或许正是因为计较多了,无法坦诚相对,每每见面就是一番心思上的角力,难免有了厌倦,久而久之,一想到拂樱便觉得不痛快。 不只是他,想必拂樱面对他时,应该也有相同的感觉。但是随着猜忌与不曾松懈,甚至因为相识日久即使双方皆尽力隐藏,仍是心里有数对方皆非易与之辈而益发提高的戒心,却表现得更是亲热至极,像是真的是一对生死至交。 他们都在骗对方,努力的扮演打从心底不相信的身份。 在不相见的日子里算计着,而后在相见时极尽所能的演出,既隐藏自己亦不断地试探对方的底限,有时候演得太认真了,连他都要相信自己是真的将拂樱当做朋友了。 但是却在告别的当下,一抽离两人刻意营造的情境后,立刻忘了相处时的错觉。 他和拂樱之间的戏,有时是一个月演个两三次,或是数个月演个一两次,在戏外的时间太长,足够冷却思绪,但是女孩与拂樱却不同,朝夕相处,没有一刻脱离角色。 一个人若是日也演,夜也演,无时无刻都在演一个角色,不管他的真性情为何,那个角色其实已取代他的真实人生而存在。 或许拂樱最终有假戏真做的一天。 看了眼努力哄着拿他的手指当萝卜啃的女孩的拂樱,枫岫忍不住在心底低低一笑。 可能吗? 他想他会期待的。 之二、 走到亭外,枫岫却没有立刻走进亭中,就站在拂樱的背后,打量着拂樱正拿在手上忙碌的物品。 淡粉色的丝绸,用两个上下交叠的竹架套住绷紧,上面隐约可见淡淡的墨线,勾勒出样式颇为繁复的花纹。 心知枫岫就站在自己的背后,不过拂樱也完全不以为意,依旧将全部的精神都放在手上的布,一针一线专心的缝着。 虽然心里有了揣想,不过枫岫还是决定听本人亲口证实,「好友这是……为谁做衣裳?」 拂樱虽然平常无事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是应该不至于懒到连到布店去裁制衣衫都不想。 「小免。」简短有力的回答,令枫岫险些喷笑。 「这种事需要劳烦好友亲自动手?」 似乎是对于一直得分神回话觉得有些麻烦了,拂樱拨了拨丝绸上的彩线,理了下纹路,顺手将针埋进线中,「小免是吾的宝贝,所以只要是能做的,吾都亲力亲为。」语气中似乎颇有几分得意。 枫岫以扇半遮俊容,掩饰已克制不住的笑,「如此真是辛苦好友了。」 「闲来无事,只是举手而为的消遣而已,何来辛苦之说。」拂樱坐直身,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推至对面,而后替自己也倒了一杯,捧起茶杯轻啜了口,「难得见你主动来找吾,想来不是好事。有什么话就直说,想喝茶自己动手,反正你也不是陌生客,就不需要吾招待了。」 走进亭中,在拂樱的对面坐下,枫岫没有端起茶,倒是先拿起了拂樱随手搁在一旁,尚未完成的针黹,细细打量了起来。 丝绸韧性虽强,但是却也容易受损伤,因为不容易断裂,一旦不慎挑起了线端,便是整件织物尽毁,拂樱在裁切之处的布缘以银绣线缝缀做为加强,针针密密相连,看得出来费了不少心思。 「好友的手工真不错,可以另谋财路了。」 「除了小免,其他人吾没兴趣。看够了就还吾。」拂樱说着伸长了手拿走枫岫手上的织物,而后一把往背后塞去,还顺手拿了竹笼盖住。 真小气。 好笑的看着拂樱的举止,见拂樱眯了眯眼,仰靠着栏杆,神情悠然的啜着茶,纵然是心知眼前的模样只是拂樱刻意营造出来的形象,枫岫仍是忍不住想道。 看起来小免似乎真的在拂樱心中有了些份量了。 自从拂樱收养小免,转眼也已过了四十年。 四十年的朝夕相处,面对的又是全无半点心机的天真孩童,就是铁打的心也会感受到一些温暖吧。 若真如此,倒是一件好事。 「小免呢?说起来吾到此也有一些时候了,难得不见她。」 原本仰靠在栏杆上闭着眼的拂樱微睁眼,唇角轻扬,不无得意之色的笑道:「一早让吾打发她到市集去了。吾今早心血来潮算了一卦,卦象是凶,有麻烦自东南方而来,而且还是大灾星。吾就想着今日必定会见到好友了,便让小免替吾到市集去采办一些物品,省得和你打照面,又给吾添麻烦。」 「唉,如此真是可惜了,吾还想上次多亏她热心,这次专程登门想聊表谢意。」 「免了,你的谢意吾替她收了,心领就好。更何况,」拂樱略顿了下话,坐起身,美眸微眯的盯着对座的枫岫,「你就是要致谢,也应该是向吾而不是小免。」 「哦,说得也是,几个月前多谢好友专程前来照顾了。枫岫心中感激,不知以何为谢,只好……」说着作势拱手,却被拂樱一手拦截。 不等枫岫说完,拂樱立刻打断他的话,「不用了,既然是好友,这种小事吾就不跟你计较了。」 「好友何必如此客气?」 「客气是美德,吾非常乐于奉守遵行,不像某个人明明已占了一两便宜,不思偿还,还想着再拿九两凑数。」 「好友这是不明白枫岫的苦心了,吾是想着既然都麻烦了,干脆凑成整数,方便记忆,也好来日让好友讨取。」 「这说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歪理,果然是骗人为业的神棍,满口胡言。太可怕了,幸好小免不在。」拂樱扶额叹了口气,「吾不知道睁眼有没有机会看到你偿还的那一天,还是算了。」 「好友何必妄自菲薄,吾看好友天庭饱满,地阔方圆,是有福长命之相。」 「感谢好友关心,吾是福厚还是福薄之命,不劳费心,心里自有数,但是有一点拂樱可是清清楚楚,万分明白。」 「哦?」 拂樱皮笑肉不笑的微掀唇瓣,「若是十年之中少见你枫岫数次,最好是永不相见,吾绝对可以清闲无事活到千岁都不成问题。」 枫岫好整以暇的拿着羽扇随手轻扇了数下,「好友不觉得日子太过清闲,则淡然无味吗?」 「这边年岁也有了,太过有滋味的生活,受当不起,还是清闲无事适合吾。」 「好友风华正盛,精神饱满,怎样看都离老朽之年颇远。」 「吾说枫岫好友,感情是你昨夜没有睡好,神智不清了。风华正盛……」拂樱转过身靠着栏杆,单手支颐,斜睨着枫岫道:「拿来形容男人,未免不妥。」 或许形容别人不妥,但是用在近妖的你身上,倒是半点不差。 没有将心底的话说出,枫岫以扇覆面,抬手捂住心口,向后靠着亭柱,以着如叹息般的口吻道:「经好友提醒,倒是真的有几分累了。」 「寒光一舍到拂樱斋虽不算太近,也不算远。眼下过午不久,距离入夜还有一段时间,这个时候就喊累,就算是疏懒成性也未免太过。」 枫岫闭着双眼,干脆趁机小憩,嘴上却没闲着,继续和拂樱闲磕牙,「吾确实是懒散成性,不过还未至于此。只是一时觉得有些气闷。」 「旧伤复发了?」 话声方落,樱花的香气瞬间浓重了起来,不用睁开眼,也知道对座之人移了过来。 枫岫略挪开覆面的羽扇,只露出一双眼看着抓起他的手腕诊视的拂樱。 若不是因为坐得太近,清楚可见拂樱没有波澜的双眸,就只看到关切的神情,以及拂樱的举止,怕是任谁都要相信拂樱是真的担心枫岫的伤势了。 虽然拂樱的立场不明,甚至枫岫心里明白它日兵戎相向的可能性远比两人假戏真做成为至交要大得太多,但是相识数十年,虽仍然不知拂樱真正的意图为何,但是至少清楚眼下并不是拂樱有意作为的时机。 既然拂樱暂时无意拿下至交的面具,那枫岫也索性大大方方的将拂樱当做至交来用。 注视着垂下眼眸,凝神专心诊视的拂樱,不由得想起数月前,拂樱神情略显阴郁地出现在房门口的模样。 为了日后需要的助力,他必须有意的拉拢一些避居世外,讨厌与人结交的奇人,对于性情孤僻高傲的人而言,多言无益,不若在他们最重视的事物上助其一把,一旦欠了人情,这类人就是豁命来还也在所不惜。 但是能让能力修为皆非一般的人感到苦恼的事,通常都是很要命的事。 奔走数月,费了一番心力,总算解决了棘手之事,让有意拉拢的人欠下人情债。 为人解决麻烦不得不涉入的纷争所受的伤,当时因为意志力强行压下,在精神一放松时瞬间袭上。 凑巧在伤势失控前,因为事忙已近一年没有联络的拂樱,偶然心血来潮的用千里传音问候。 千里传音的术法,以及面对拂樱必定的防备消耗了他最后的体力,在小免兴冲冲地挤开拂樱向他招呼时,突然眼前一黑。 醒来时他已在床榻之上,弃剑师正站在床前,这他并不意外,比较意外的是出现在房门口,一脸不情愿,简直像是被欠了数万两的拂樱。 看了拂樱一眼,旋即转眼看向弃剑师,弃剑师立刻弯下身低声解释,「主人方才昏厥之时,拂樱斋主突然化光而现,是拂樱斋主帮忙属下将主人扶回房。」 拂樱虽然在每次见面时都很认真的扮演至交这个角色,但是这么热心的赶来,还真是让他受宠若惊。 见枫岫清醒了,拂樱又在房门口站了半晌,才慢吞吞的移步走到床前,「能把自己弄成这样,吾不得不说,好友真是个擅长找麻烦的人。」 实在不知道自家主人和这个也是神神秘秘的斋主在弄什么玄机,弃剑师不知所措地看了看枫岫,又看向自顾自的在床沿坐下的拂樱,一时不知该走还是该留,见枫岫朝他轻摆手,才连忙松了口气地离开房内。 搭上枫岫搁在床沿的手,拂樱凝神诊视了片刻,「脉象已平稳多了,看来吾的药下得还不错哈。」 看着坐在床沿的拂樱,虽然开口颇为吃力,枫岫还是忍不住想揶揄眼前人的欲望,明知故问地说:「好友怎会出现在此?」 「还不是小免。」拂樱一脸忿忿不平地抱怨,「上次吾染了风寒,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也不见她这么紧张,见你出事,满屋子尖叫着要来找你,但是她自己风寒未愈,吾不让她来,就将吾赶出门,非得要吾替她来照看你。」说着满脸痛心地扶额道:「真是养女不肖、养女不肖啊!」 面对拂樱悲痛至极的神情与动作,太过夸张的表现,令枫岫再也忍不住转过脸去笑,却扯动了暗伤,顿时暗抽了口气,下一秒是一扇子突然无预警地拍到脸上,令惯然精明的枫岫难得一怔。 抓住拍在脸上的羽扇,入眼的是拂樱似笑非笑的神情,「伤患就认份点,暂时忘了你一肚子歪歪曲曲的坏主意。小免那丫头个性固执得很,不让你活蹦乱跳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是不会轻易罢休了,吾只好勉为其难地照顾你几日,麻烦你认真配合好好养伤,吾也好早日了却麻烦,你吾都省心。」 「好友当真要接手照顾枫岫之事。」 「吾都来了,自然会做该做之事。」 盯着笑容未进眼底的拂樱看了片刻,枫岫掩眸一笑,「既然好友如此爽快,那吾也不好推拒,就劳烦好友了。」语罢反手握住拂樱仍搁在他的腕上的手,藉力撑起身,环住拂樱的肩头,大剌剌地偎向闪避不及的拂樱。 未料得枫岫突然整个人贴了过来,拂樱顿时一怔,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浑身僵硬地问道:「好友这是做什么?」 「吾出得一身冷汗,浑身的衣衫尽湿,怕是伤势未愈又染风寒,就劳烦好友扶吾到浴池去了。」 拂樱的脸色变了变,终究还是没说什么,扶着枫岫站起身,枫岫则顺势揽住拂樱的腰,将全身的重量都挂在拂樱身上,一路揽着拂樱往浴池走。 相识数十年,还是头一次他确确实实的感受到拂樱真的非常郁闷。 虽然拂樱隐瞒了不少事,并刻意藏起原本真实的性情,但是每个人都有某些坚持,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强迫自己放弃的。 拂樱讨厌与人太过靠近,这倒是无论如何掩饰都藏不起来的。 那几日他将拂樱做拐杖用,一会儿要拂樱扶起换个姿势躺,一会儿要拂樱扶他到廊下去坐,拂樱虽然一脸不情愿,亦不时出口嘲弄他懒病发作,倒也没有拒绝的一一照做了。 是真的在意对小免的承诺,还是只是想演好至交的角色? 虽然不知拂樱究竟为何认命的给他支使了数日,不过拂樱郁闷多日的脸,却让枫岫着实化消了不少自相识以来的厌恶。 相识数十年,他头一次觉得因为冷血至极,一直让他视为妖魔的拂樱其实也有可爱的一面。 枫岫还在思忖,拂樱已收回手,做下结论,「你的思虑太过纷繁,造成精神上的消耗难以恢复。」拂樱拿着茶壶站起身,「这几日天气阴凉,吾特别拣选了几味补药混在茶汤里喝,这些药眼下你喝不得,吾去换壶茶。」 「如此就劳烦好友了。」 拂樱闻言回过头抛来一记无奈的瞪视,才慢悠悠地晃出亭子,消失在樱花林中。 倚着亭柱,微睁眼望着四周开得繁盛的樱花,虽然不喜欢樱花,但是认识拂樱以来,在樱花林下也待过不少时光,不知不觉间,对于樱花虽然还是无法喜爱,倒也没有了初时的厌恶。 数十年的时光,即使他有意识的保持距离,仍是无法避免的改变了些许,他可以以此推想,拂樱也在数十年中有所改变吗? 与拂樱暗自角力,转眼也僵持了数十年,戏演久了,越演越自然,不仅是拂樱,连他也是一般,数个月前不请自来的认命被他支使数天的拂樱,即使心里怀疑拂樱的意图,但是他却无法控制的有了些许的感动。 或许是因为伤势沉重,造成心志脆弱,人顿时变得易感的缘故,浑身乏力的靠着拂樱在长廊上缓缓前行时,有一瞬间,他真的很想放下心中的猜忌去相信身畔正扶着他的人。 如果一切仍然是做戏,拂樱确实越演越传神了。 虽然因为讨厌与人太过亲近,拂樱就是夜里留在寒光一舍照顾他时也不曾在床上躺下,但是伤势闹腾得最厉害的那几夜,几次半夜痛醒,昏昏沉沉间,坐在床畔的人总是非常有耐心地一次又一次用热水拧干毛巾,替他擦去一身的冷汗,一整夜反反覆覆无数次,只要他一痛醒,床畔的人必定有所反应。 萦回在鼻息间不容错认的香气,让他即使没有睁开眼,也知道在床畔坐了数日的人确实是拂樱。 心里明白拂樱大可以不必如此做,但是拂樱却还是说到做到的接手了所有照顾他的工作,连弃剑师都被拂樱感动了,直说枫岫有这么关心自己的好友真是福气。 对于人的心思掌握一向颇有自信,但是拂樱却屡屡超出他的意料。 一声响亮的大叫,伴随着杂沓的脚步声,往亭子急冲而来,打断了枫岫的思绪,「枫岫阿叔!」 坐起身,看着一脸掩不住的兴奋,丢下手上的竹篮,撩起裙摆往面前直冲而来的小女孩,枫岫尚来不及回应,另一头有人以着十万火急的速度化光而来。 叩的将茶壶往桌上重重一放,抢在小免扑上去给枫岫来个热情的大拥抱前,拂樱分毫不差地冲进亭中坐下,张开双臂抱住一头撞来的小免。 被拂樱拦截的小免万分不满地抗议,「斋主!你为什么要挡住吾?」 不理会小免的抗议,拂樱一手抱住不放弃地想扑向背后的枫岫的小免,一手抚着心口呻吟:「吾的心肝都被你撞移位了。」 无视于拂樱的哀号,小免握起拳头连捶了拂樱的胸口数下,「斋主是坏人啦!吾很久没有看到枫岫阿叔了!让吾和枫岫阿叔说几句。」 坚持不松手,拂樱紧抱住想窜出怀中的小免,「有什么话,这样说就好了。」 「是不能给斋主听到的话,吾要和枫岫阿叔说几句悄悄话!」 「小免!你……你!有什么话是只能让枫岫听却不能让吾知道的!你给吾说清楚!」 在两人一人一句吵闹不休之际,枫岫非常冷静地拍了拍拂樱的背,「好友,吾相信你和小免确实需要好好沟通,但是可以麻烦你移一下位子吗?」 拂樱猛地回过头,与微扬眉的枫岫对看了眼,旋即弹起身,使尽力气连拖带抱地将小免往亭子外架走,「好友今日身体不适,没有精神招呼你,改日再陪你玩,你先将买回来的东西拿到厨房去放。」 小免挣扎着探出脑袋,看向坐在凉亭中的枫岫,叫道:「枫岫阿叔生病了?」 枫岫本想否认,却见拂樱抛来杀气十足的一瞪,险些喷笑出声,连忙改口:「咳……吾确实有些不适。很抱歉,小免,今日枫岫恐怕没有办法陪你了。」 小免话锋一转,抬头看向不想弄伤她,导致绑手绑脚的难以制伏她的拂樱,鼓着脸颊叫道:「斋主上次不是说枫岫阿叔已无大碍了吗?斋主是大骗子!」 有苦说不清的拂樱一时语塞,耳力极佳地听见枫岫压得甚低的窃笑,暗自咬牙,却还是维持着笑容道:「小免你听吾说……枫岫今日身体不适,和上次没有关系,纯粹是枫岫最近太过忙碌……」 「为什么枫岫阿叔会太过忙碌?」 谁管他啊! 忍住几要冲口而出的话,拂樱僵着笑容说:「好友……」 不等拂樱将话说完,小免挣出拂樱的怀抱,双手插腰,朗声宣布:「枫岫阿叔一定是因为没有人照顾才会老是在生病。枫岫阿叔不要回去了,就留下来,让小免照顾你!」 拂樱听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将拂樱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的枫岫几要忍不住大笑出声,连忙拿扇子半遮脸,状极苦恼地说:「不好吧……这样未免太过打扰了。」 拂樱连忙附和,「拂樱斋从不留客,也没有地方让枫岫睡,小免,你要好友留下,是要他何处安身?」 「没关系,枫岫阿叔可以来睡小免的房间!」 拂樱本就冰冷的眼神,瞬间更是散发着冻人的寒意,拂樱斋几乎要下起了雪。 「小免!你是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邀男人到你的房间睡觉!」神经线快绷断的拂樱。 「枫岫阿叔又不是坏人!」 拂樱听得眼前一阵晕眩,按着额际,「这不是重点!」 「吾不管!反正枫岫阿叔不准走!」 枫岫在一旁看得忍笑得几要得内伤,见拂樱杀气腾腾地看了过来,连忙咳了声,「小免,好友说得没错,你是一个姑娘家,枫岫确实不好留在你的房里过夜。」 「那留在斋主的房内就可以了吧?」 拂樱听得差点呛着,「小免……」 枫岫连忙说:「这未免太为难好友了。」 小免矛头一转,再度指向拂樱,「斋主若是不让枫岫阿叔留下,吾就离家出走!」 拿小免没有办法,拂樱只得气恼地拿眼瞪向麻烦根源的枫岫,后者则回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斋主都欺负小免啦!呜呜呜……斋主是坏人!」 见小免说着裙摆一撩,真的要跑了,拂樱连忙伸手一拦,咬牙切齿地看着枫岫微笑道:「依好友与吾的交情,让好友在房内留宿一夜,只是小事,但是吾想……好友应该不会想与吾共挤一张小床吧?」 记忆中一向没有真实情绪的人,在短时间内表情变化多得令人眼花撩乱,枫岫在一旁看得心情大好,听出了拂樱话中的威胁之意,本来无意留宿的人,瞬间改变主意,「好友热情招待,枫岫感动已来不及,怎会嫌弃?」 拂樱听得脸色一青,还来不及回应,小免已笑眯眯地大声宣布:「那就这样说定了!枫岫阿叔今晚就留下来过夜!小免去准备晚餐了!」 目送小免兴冲冲地消失在小径的尽头,拂樱转过头,以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温柔语气,笑唤道:「枫岫好友。」 「嗯?」 「你跟着一个小丫头闹什么?」 枫岫一脸无辜地看着恨不得扑上前给他一阵好打的拂樱,「枫岫本也不想打扰,只是……好友上次的用心照顾让吾怀念在心,所以一时说不出拒绝的话。」 没料到枫岫会这么回答,拂樱微微一怔,敛去笑容,略蹙了下黛眉,猛地转过身,咕哝了句:「真是麻烦,你果然是大灾星。吾去厨房看小免那丫头在做什么,免得她烧了吾的拂樱斋。」语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之三、 晚膳后,虽然托言有疾,小免还是不断地想尽各种方法想黏到枫岫的身畔,拿小免没有办法,拂樱索性以病人必须早早就寝为由,将枫岫带回房。 将枫岫赶去沐浴后,拂樱独自回到房内,盯着斗室内唯一的一张床瞧。 若不是不想为了枫岫毁了自己的床,他真有恨不得到厨房去拿来柴刀将床一剖为半的念头。 早春的夜犹寒,拂樱斋位在山腰之上,入夜后更是冷了不少。 虽然心里觉得就算枫岫一件被子也不盖,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也不会着凉,但是不想跟枫岫盖一条被子,拂樱还是只得阴着脸从柜子里又拿了条薄被出来。 一向讨厌与人太过亲近,原本在火宅佛狱的地位,根本无人可以拂逆他的意思靠近他,却没料想到苦境来竟得跟人挤一张床,而且还是它日必定得兵戎相见的敌人。 越想心情越糟,火气不受控制地直往上冒,努力深吸了数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寻找各种理由说服自己忍住将枫岫丢进异空间的冲动,拂樱正想得入神,忽听得一声低唤。 「好友?」 进门已有一小段时间,一向警戒心极重的拂樱破天荒的没有发现他,只是兀自抱着棉被站在床前,神情阴郁地盯着床看,像是床是他的大仇人似的。枫岫刚踩进门便见到这个情景,登时差点笑出声,连忙忍住笑,就站在房门口打量着拂樱,等着难得恍神得厉害的拂樱何时发现自己,没想到在房门口站了半天,拂樱硬是没有察觉他的存在,枫岫只得开口。 猛地回过神,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已在房内的枫岫,暗恼自己的大意,拂樱敛去阴郁的神情,「好友身体不适,就先就寝吧。」 「感谢好友的好意。」走至床前,见拂樱还是下意识地抱着被子,显然真的非常不想让他在房内留宿,枫岫暗自想笑,却是一脸正经地朝拂樱伸出手,「好友手上的被子是要给吾使用?」 拂樱不怎么情愿地将被子递给枫岫,硬挤出一抹微笑,「山里夜凉,你又有病在身,还是小心些好。」 「多谢好友关心。」接过被子,枫岫在床上坐下,顺势打量了床一眼,床虽然布置得非常雅致,但是却略嫌小了些,一个人睡还算宽敞,两个人就真的有些勉强了。 难怪拂樱不想留他过夜。 在枫岫打量床的时候,拂樱已出了房间,到浴池沐浴去了。 不太想跟枫岫单独在房内待太久,拂婴在浴池刻意多磨耗了一些时间,才慢吞吞地走回房内,推门走进房,不意见到枫岫竟还未睡,盘着双腿坐在床上。 将抱在手上的空木盆放到镜台上,拂樱走至床前,和坐在床上的枫岫对看了眼,「好友未何尚未就寝?是睡不惯拂樱斋的床吗?」 刻意忽略拂樱话里的送客之意,枫岫微微一笑,「枫岫生性疏懒,一向随性,更何况拂樱斋布置雅洁,令人非常舒适自在。」 「既然如此,就有劳好友解释了。」 枫岫左右看了看床,「这张床不大,你吾两人虽不是无法共卧其上,但是必然有些局促,若稍有不慎,必定得易地而寝。吾若先就寝,自然是睡在床的内侧,但是好友是主人,若是枫岫夜半不慎将你挤下床去,未免失礼。」 拂樱脸色略显阴沉,想来是枫岫的顾虑也并非不曾想过,但是却只沉默了片刻,便开口道:「好友是客,吾身为主人更不能让你有半夜摔下床的危险,更何况你身有恙,你的好意拂樱心领了,还是请好友移至床的内侧就寝吧。」 既然拂樱都这么说了,枫岫也没有异议,移至床的内侧,闭上眼躺了片刻,耳畔一阵衣袍摩挲的轻响,一阵香气扑鼻而来,想是拂樱已在床的外侧躺下了。 两个人皆不想接触到对方,一个紧贴着墙,一个贴紧床沿,各自拥着一方薄被背向而眠。在床上躺了半天,虽然心里知道拂樱就算视他为敌也不会在此时下手,更且拂樱的性子也颇为傲气,不是喜爱偷袭暗算的人,大可以放心的睡,但是枫岫却还是没有半点睡意。 心里一旦有了提防之意,即使理智上判断不会有危险,却还是无法彻底放松精神。 练气修道多年,就算一夜不睡,对枫岫而言也毫无影响,但是明明可以回家好好睡,却硬是来跟别人挤一张小床还无言睁眼到天亮这种事,枫岫如何也是不会做的。 在床上躺了许久,身畔始终毫无声响,料想拂樱应与他一般,也是无法在他人身畔放心入睡,枫岫略思忖了下,决定开口。 「好友,睡了吗?」 拂樱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略挪了下身子,显然是维持一个姿势太久觉得不适了。 笃定心中的猜想,心知拂樱根本没有入睡,枫岫好整以暇地继续说:「没有答话,是未醒,还是不想说?」 装睡得非常努力的人终于放弃地开口:「有人自己睡不着还坏心肠的硬要拖别人下水,扰人清梦,你说能睡吗?」 「好友这么说是误会吾的用心了。吾只是因为难得夜宿在此,与好友共榻而眠,难抑心中兴奋之情,想与好友促膝长谈,想不到被好友误解至此。罢了,吾还是另寻它处就寝,省得在此碍眼。」语罢作势要起身,拂樱立刻一掌按住枫岫的肩头将他按回枕上。 微眯的美眸眼神清亮,完全不见半点睡意,「三更半夜,你想去找谁荐枕蓆?」 「自然是另一位乐意收留吾,陪吾促膝长谈之人。」 拂樱听得几乎没有当场磨起牙来,阴恻恻地低道:「那不用另找它处了。借住他人之处,就安安份份老老实实地待着,才是做客之道。」 枫岫听得暗感好笑,「原来如此,枫岫受教了。那就劳烦好友一尽地主之谊,陪吾促膝夜谈了。」 拂樱翻过身,忍着恼意,直盯着枫岫的脸,「有话就直说吧。」 两个人虽然偶尔因为拂樱太过夸张的动作而有较为靠近的时候,但是这么近的盯着对方瞧倒是头一遭。平日因为不喜欢拂樱的眼神,即使知道拂樱生得好看,也不曾仔细盯着拂樱看过,两人眼下距离近得连彼此的呼吸都可以感觉得到,一向盘桓在心底的排斥被眼前难得的情境暂时冲淡了,枫岫盯着拂樱的脸看了片刻,才微勾唇角,「方才想说的话耽搁了,一时想不起,现在倒是暂时失了话兴。」 眼前的美眸先是微眯了起来,而后瞬间瞠大,眸底隐隐可见火光窜动,虽然旋即隐去,但是枫岫仍是清楚地知道。 拂樱是真的生气了。 虽然觉得欣赏别人愤怒的神色实在是不太正常的心理,心底也清楚自己没有这种怪异的癖好,但是相较于拂樱平日冷血的眼神,眼前努力压抑高涨的怒气而显得生气勃勃的美眸,不自觉展现的风情,与拂樱相识数十年,枫岫第一次可以理解不少人乍然见到拂樱时怔愣的心情。 费了一番工夫终于忍住对枫岫挥拳的冲动,拂樱回过神,见枫岫紧盯着自己瞧了半天,一语不发,略蹙黛眉,语气不善的脱口道:「看什么?」 被拂樱火气十足的问话拉回心神,枫岫掩眸一笑,「好友双目赤红,是火气躁动之兆,夏季尚远,如此早便上火,需要好好调养。」 拂樱听得美目一瞪,一口气差点换不过来,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彻底失去与枫岫周旋的耐性,决定来个眼不见为净,猛地回过身,一时忘了身在床沿,动作不能太过放肆,顿时往床下摔落。 无预警摔下床的瞬间,拂樱反射性地催动真气想自我防卫,却在真气流动的刹那立刻意识到不对。 因为毫无心理准备,反射性的自我防卫,使用的便不是身为拂樱斋主可以使出的功夫,心底一凛,仓促地收了招却来不及换招,眼看就要跟地面亲密接触,腰上一紧,下一秒已回到床上。 惊魂未甫的躺在床上,还来不及回过神,便听得一阵低笑传来。 「吾原本只是想着提出来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免得你吾两人有谁不慎摔下,没想到好友真的摔下床了。」 还不是你害的! 拂樱气得美目圆瞠,直想破口大骂,却碍于修养太好,一个脏字也吐不出,正在气恼之际,却听得枫岫带笑的声音低低响起。 「吾与你相识数十年,就只有今日,觉得好友真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拂樱听得恼意更甚,绦唇开阖了下,想开口反击却被气得思绪空白,一时找不到话,只得瞪着一双美目与近在咫尺的枫岫对看。 两人无言地对看了半晌,感觉气氛似乎有些奇怪了,并且意识到枫岫还抱着他,拂樱暗蹙黛眉,想推开枫岫,枫岫却快了他一步,蓦地低头吻上他的唇。 之四、 双唇相贴的瞬间,两个人同时各自走神。 虽然拂樱掩饰得极好,甚至连反射性的推拒都忍下了,但是枫岫仍是感受到了拂樱下意识的抗拒。 微掩眸不轻不重地反覆吻着拂樱的唇,表现得非常眷恋不舍的模样,却是自遮掩心思的长睫下窥视着拂樱的反应。 在枫岫的唇贴上的瞬间,即使立刻警觉地按下挥拳的冲动,双颊却仍是无法控制地随着血气翻腾而染红。 瞠着美眸瞪着反覆轻吻着他的唇的枫岫看,无法集中精神揣测枫岫的想法,思绪不受控制的游走在推拒与接受间反覆不定。 虽然自知相貌不差,但是枫岫的相貌也是万众选一,况且因为他的相貌太偏秀丽,甚至引起女子的嫉妒,异性缘硬生生比起枫岫逊了一筹,拂樱不至于天真地相信枫岫一时神智错乱的被自己的相貌迷惑了。 相识数十年,一直冷情淡欲的枫岫,为什么突然如此做? 摸不定枫岫的心思,一时无法下决定,枫岫却在他犹豫的时候,加深了吻。 一向讨厌与人亲近,就只是靠近也让他无法忍受,更何况是枫岫此刻不仅紧搂着他,令两人无法避免的紧紧相贴,甚至探舌到他的口中,血液里潜藏的杀性不断地沸腾,压抑着几要冲破掩饰的邪能,消耗了拂樱不少的精神,顷刻间已是额际一片细汗。 像是对迫身的危险毫无所觉,枫岫一手抬起拂樱的脸,深探入拂樱的口中,近乎强势的逼着拂樱回应他的吻,同时解开拂樱的衣带。 吻了半晌,拂樱回应的吻虽然感觉得出不情愿,却始终没有推拒,枫岫在心底蹙眉,暂时停下强硬的吻,刻意压低了嗓子,强化声音里情欲的颜色,收紧手臂,垂下眼眸,在拂樱的耳畔吐息般的低唤:「拂樱……」 两个人近得毫无距离,让枫岫可以清楚地见到拂樱在一瞬间不受控制颤抖的眼睫,虽然肢体语言皆不受控制的隐隐透露着拂樱心底强烈的抗拒,但是拂樱却还是没有推开他。 他知道拂樱在揣测自己的心思,一如他在揣测拂樱的想法,但是不管自己意图为何,拂樱讨厌人靠近,与他就算是演戏多年有了些许假戏真做的意味,也只勉强称得上朋友,却忍着不悦任他为所欲为。 拂樱,对你而言,到苦境的原因,重要至不惜让你违背心意,甚至可以勉强自己接受他人的侵犯吗? 说不出心底一瞬间笼罩上的情绪是什么,一向清明的眼神染上了罕见的闇色,按下心头的不忍,枫岫把心一横,一把扯下拂樱的衣衫。 若是来苦境的目的,事关重大至拂樱甚至不惜可以牺牲自己的尊严,那他更不能放拂樱走了。 身上的衣衫被扯下,春夜的寒意顿时自肌肤穿透而入,令拂樱微微一颤,枫岫旋即落在颈上的吻,唇齿在肌肤上吮吻的感觉,以及不属于自己的温度,强烈得难以忽视。 强烈的厌恶感不受控制的直冲而上,拂樱抿紧唇,强自压在腿侧的手紧握成拳,随着心思激烈的挣扎,指尖深陷入掌心之中,掐出了数个鲜红的印记。 逼着自己从张狂的杀意里冷静下来,反覆推敲着枫岫的用意,以及枫岫吻上他的唇前说的话。 他知道枫岫一直对他非常提防,打从第一次见面开始。 虽然他极力掩饰,想藏起自己的真实面目,但是没有感情的眼神出卖了他。 他知道在火宅佛狱里长年无休止的杀戮,让他失去了很多,同情也好,甚至是恐惧、喜悦等的情感,都在无时无刻无法停止的杀戮下麻木。 在他接下前来苦境的任务时,太息公语带嘲弄的揶揄,仍清楚的在耳畔回响。 ——麻木不仁的凯旋侯,如何掩藏起骨血里的张狂的魔性与杀气,取信正道之人?别说是假扮正道,你就是做为一个普通人,都是不可能。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努力揣摩着想让自己能表现出身为一个常人该有的情绪,为的是它日需要时,让人无法一眼便视破他的出身。 但是无论他如何努力,无论他取信了多少人,紧紧跟随他的双眼,始终冷厉得不为所动。 枫岫一直不相信他,始终将他费尽心思的伪装当成一场笑话,无论他费了多少努力,却始终无法真的取信枫岫,甚至连动摇枫岫的思绪都没有办法。 在他努力的想取信枫岫却一次又一次失败的同时,他也隐隐感觉到枫岫似乎渐渐的改变了一开始的初衷,试图改变他。 枫岫眼下的举止,若是他没有猜错,一来是试探,一来是枫岫在赌。 若是打破两人之间长久在彼此一搭一唱下建立的关系,也是僵局,那么……是否能动摇冷血至极的拂樱。 用这种方式…… 冷情至极的枫岫,与冷血无情的他,在本质上而言,或许是非常相似的。 枫岫想藉由打乱两人的关系试图影响他,同样的,他也可以藉此试图对枫岫造成影响。 打定主意后,拂樱强自松开紧握的拳头,微掩眸,努力忽略身上的抚触。 只要忍过今夜…… 注视着紧绷着脸却始终没有推开他的拂樱,心里明白拂樱是打算豁出去一赌了,枫岫闭上眼,在心底暗叹了口气。 环抱着浑身僵硬的拂樱,面对若是无法改变,它日势必得操戈相向的敌人,一向总是以理智主导一切至近乎没有感情的人,难得有了不该有的怜惜之意。 轻吻着拂樱的颈项,一寸寸吻过形状姣好的锁骨,而后是雪白的胸口。 唇下接触的肌肤,清楚的传来一下又一下的脉动。 与常人有着相同的脉动,一样随着生命的频率而跃动的心,却没有了感动。 唇舌方触及胸前的敏感处,身下的人明显的一颤,枫岫下意识的抬起头,入眼的是紧咬着唇,双颊嫣红,微侧过脸,低垂着眼眸的拂樱。 虽然极力想忽视,却无法漠视唇舌在身上游走的感觉,随着枫岫的吻一寸寸往下移,原本已做下的决定再度动摇。 若是无法以此影响枫岫…… 思绪浮游之际,胸前无预警的吮吻,随着敏感处的挑逗带来的酥麻,同时急速涌上的屈辱感,令拂樱思绪一白,眼眶不受控制的发烫,下一刻,枫岫的指尖已触及他的眼角。 「好友……你在哭吗?」 连眨了数下眼,抬眸看向枫岫,却在视线交会的一瞬间别开眼,拂樱低垂眼眸,「是汗水。」 枫岫没有回答,只是心情复杂的盯着坚持不拒绝的拂樱,指尖不容错辨的湿意,以及拂樱明显泛红的眼眶,令他益发不忍,暗自思忖着是否该放弃这个试探。 两个人无言地僵持了半晌,迟迟没有等到枫岫下一步的动作,回眸却见枫岫眼神深沉的盯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拂樱暗自一咬牙,冷不防伸手勾下枫岫的颈项,对上枫岫深沉的注视,挑衅的一笑,「枫岫好友,想做就做,你若是拿不定主意,那吾不介意代劳。」 错愕的看着拂樱透着倔强之色的眼眸,沉默了片刻,在拂樱暗自揣测之际,枫岫微掩眼眸,以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温柔,轻抚着拂樱的脸颊,低叹道:「拂樱……」 脸颊上的抚触,指尖带着迥异于方才带着试探的温柔,不知枫岫心思的变化,拂樱一时恍然,枫岫却再度吻上他的唇。 同样是唇舌交缠的吻,褪去了方才强硬的侵犯之意,多了莫名的热度,彷佛被感染了似的,原本心底强烈的排斥与厌恶不知不觉的软化,一直僵硬的身子随着精神的松弛而放软。 不自觉的环抱住温柔的吻着他,一点一滴挑起他的情欲的枫岫,原本寒冷的春夜不知让谁点着了火,融化了无时无刻不缠绕在心的思绪。 被挑起的情欲磨去了心底最后一丝的厌恶,抛空脑中的思绪,紧握着床沿,随着腿间的吮吻带起的快感,拂樱微眯美眸,轻启绦唇,频频喘着气,同时不止的软声呻吟。 因为不想与他人有太多的牵扯,他虽不是毫无欲望的人,却已多年不曾与人有肌肤之亲。 身下人一阵又一阵销魂的软声呻吟,随着投入激情后,彻底卸去平日冰冷至极的模样,半掩的美眸全然没有平日冷血的模样,迷蒙的眼神,眼波流转皆是无声的勾引,柔韧的腰身摆荡着惑人的弧度,因为情欲而如樱花绽放般的白里透红的肌肤,虽然情欲蒸出了一身的热汗,充盈鼻息间的却只有益发浓郁的冷香,意外被挑动了沉寂已久的情欲。 握住拂樱的脚踝,分置至双肩之上,沉身覆上的瞬间,原本半掩的美眸蓦地瞠开,无预警的对上枫岫的视线。 两人无声地对望了一眼,拂樱旋即再度别开眼,枫岫则蹙紧眉缓缓律动。 一开始的痛楚,渐渐被急催而上的情欲麻痹,拂樱紧抓着凌乱的床被,放任自己沉沦在情欲之中,狂乱的扭动腰身,配合着枫岫的挺进,同时忘弃自我的呻吟着。 紧握着拂樱的腿压制在两侧,长年练武的筋骨柔软非常,如樱枝般开展在床榻之上,一下又一下深深埋入,仰躺在床榻之上的拂樱,披散着柔软的雪色长发,浑身泛着一层嫣红,迷乱的随着身下的律动仰首呻吟,原本秀丽的眉眼,因为情动而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媚色,昏暗的光线下更显雪白的肌肤,充斥鼻息的全是满室萦绕不去的樱花冷香,虽在房中,枫岫却有两人此刻正置身樱树之下的错觉。 一阵又一阵直冲脑门的快感,带起心底更强烈的欲望,令拂樱不受控制的发颤,拚命紧抓住床被仍是无法止住浑身流窜的酥麻感,迷乱地颤声道:「枫岫……放开……放开吾……」 依言松开对拂樱的双腿的箝制,拂樱立刻缠附至枫岫的腰上,热切的迎向令他疯狂的根源。 已至极点的欲望,禁不起刺激,枫岫用力将拂樱按向自己,在耳畔响起崩溃的低叫的同时,宣泄自己的欲望。 环抱住急喘不止的拂樱,枫岫尚未调整过呼吸,拂樱已环住他的颈项,主动吻上他的唇。 对望的眼眸里,一瞬间无声传递的诱惑,枫岫垂下眼眸低低一笑,回应拂樱热切的吻,再次沉沦在情欲之中。 ***** 耳畔带着喘息的低唤,模糊了两人之间一直以来的清楚认知,身上太过温柔的抚触,虚幻得不真实。 趴在枕上,配合着身下的律动摆动腰身,眼神迷蒙的注视着窗外纷飞的樱花,拂樱一时恍有如在梦中的错觉。 再次宣泄之后,枫岫翻过身,在拂樱的身侧躺下,闭上眼调整呼吸。 耳畔是拂樱同样紊乱的呼吸声,充斥在房内的,属于情欲的氤氲仍未尽散,枫岫却不得不强自冷却思绪。 这是一场两人皆心知肚明的赌局,以真心为赌,只要落败,便是一脚踩进无间之中。 两个人之间的角力,从这夜之后,才是真正的开始。 感觉呼吸已平顺了许多,枫岫缓缓睁眼,侧过脸,入眼的是闭着眼仍在轻喘着气的拂樱,光裸的肩上与胸前全是点点嫣红,方才激烈缠绵的画面再度浮现脑海,拂樱动情时的模样,魅惑得令人无法不心动。 有一瞬间几乎想放弃心中的打算,但是理智却不让他有半点迟疑的空间。 「好友是第一次?」虽然心知问了很煞风景,不过枫岫还是问了,带着些许自己也说不出的恶意。 或许真的如同某个一向有话直说的损友所言—— 其实他并不是真君子。 只是比任何人都更善于作伪而已。 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朦胧,却因为他的眼力异于常人依旧能清晰见到的容颜,瞬间笼罩上了一层薄得几乎不能察觉的淡红。 极轻微的嗤笑,在枕畔低低响起,加强表现出轻鄙,「怎么可能。」 注视着微掩眸勾唇冷笑的拂樱,若不是相识得太早,若不是他一向对于他人的心绪变化份外敏感,他想他会相信的。 拂樱真的演得不错,轻鄙的眼神,语气,都掌握得相当的入木三分,甚至连脸色的变化都克制得几要不能被察觉。 若不是不合时宜,他很想给拂樱几个掌声做为鼓励。 但是若是他真的这么做了,怕是身畔的人会立刻控制不住的拆了伪装。 薄唇淡掀,勾起一抹淡得不能察觉的笑,选择了配合拂樱的谎言,枫岫伸手环上拂樱的腰,收紧手臂,将身畔的人拉进怀中,好让拂樱能清楚的听进接下来他要说的话。 「如此甚好,吾就放心了。」 怀里的人无法自制的微微一僵,呼吸瞬间乱了步调,却只是一刹那,又恢复了平静。 闭了闭眼,拂樱淡淡道:「不劳好友费心,今夜之事,天亮之后,吾会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听着拂樱的话,枫岫忍不住低低笑了几声,「好友果然是潇洒率性之至,枫岫拜服。」 似乎是被他的话堵得不知该如何接下一句,或是真的恼了,拂樱沉默了片刻,才吐了句:「在这种时候听见这样恭维的话,真是让人不知该如何接话。」 枫岫听得几乎忍不住喷笑,却是维持着正经的语气道:「倒也不难,便是好说两字而已。」 拂樱这下子真的沉默了,半晌也没答出半句,只是背过身拉起棉被,一头埋进棉被就睡,看样子是决定来个眼不见为净。 盯着背对着他埋在被子里睡的拂樱看了半晌,心里也觉得自己做得过份了,想开口说些什么,思忖了片刻,最后还是一一咽回腹中。 既然无论说什么都得带着欺骗,不如不说。 虽然心知今夜之事,必定让两人之间本就横亘着的距离更遥远,但是他倒也不后悔。 只可惜了经过这一夜,至少有一段时间不能再到拂樱斋来了。 少了个打发无聊的去处。 一开始就没有交心论交的打算,就是一年两年不相见,也无甚可惜,心里知道本就不是该牵挂的人,也就不费心了。 但是想起势必得隔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再见到拂樱难得真的恼了,僵着脸,圆睁的美眸里,火焰随着心底的挣扎隐隐闪动着,在理智的自我压抑与宣泄情绪的欲望间拉扯挣扎的神情,心底一时觉得有些不舍。 戏演久了,原本是装模作样的恶趣味,都几要以为原来自己真的有这种嗜好。 无法分清真实与作伪是骗术的大忌。 虽然可惜,不过他需要时间与距离冷静一下。 情感对他而言,是无谓的阻碍。 不论是谁,不论任何理由,都不能成为前路的羁绊。 随着思绪运转,心底偶然浮上的歉疚亦淡了去,枫岫没有再看向背对着他的拂樱,侧过身,面向床的内侧,闭上眼,决定趁天亮前小憩片刻,养足了精神以应对清醒以后的拂樱。 闭着眼埋首在被中半晌,一直到揣测枫岫想必认为他已入睡,拂樱才缓缓睁开眼。 侧过脸,望向背对着他而睡的枫岫,身上还带着不属于自己的气息,但是方才的一切,却像是一场梦,已随着梦醒而褪去。 若是今夜之事传回佛狱,他将再也没有立足之地,若是无法影响枫岫,那更是绝对不能传出去。 它日若是任务完成,第一件事就得杀了枫岫灭口。 想着枫岫方才褪去激情后冷淡的反应,有些暗恼自己是否太冲动了,益发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赌得太大,但是已发生的事,他不想后悔,也绝不容许自己承认后悔。 在床上胡思乱想了片刻,越想越心烦,越想越恼,却也一时厘不清到底是为何故,瞪着枫岫的背影看了看,忍着一脚踹醒他的冲动,又躺了半晌,终于抵不住身体上的疲倦,陷入沉睡。 之五、 原本打算空个一年半载再到拂樱斋,却没想到他只隔了一天就又踏上园外的小径。 红着双眼守在门口的小免,远远瞥见正在等待的紫色身影一出现,猛地跳起身,直冲上前。 「枫岫阿叔,你总算来了!」小免紧抓住枫岫的手,边说边将枫岫往园子内拉着走,「斋主……斋主昨天下午说觉得很疲倦,要吾不要打扰他,一直待在房内休息,入夜就发起了高烧,吾想去找大夫来替斋主看,斋主却不肯,还把房门锁了起来,到现在都没有走出来,也不理小免。枫岫阿叔,斋主是不是在生小免的气?」 记得昨日一早道别时,拂樱看起来虽然有些疲倦,但是精神还算不错,尚能与他互相消遣,怎么转眼就生病了。 听到小免的叫唤时,离开时已做好短时间内不见拂樱的打算,枫岫本想找个藉口拒绝,但是见小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说,想是拂樱病倒之事应该不假,况且拂樱虽然很努力揣摩演出情绪反应,但是倒不是会花心思在这种小事上的人。 虽然觉得拂樱不是会苛待自己的人,若是病况真的严重,不会不让大夫医治,但是或许是小免哭得太惨让他一时心软了,已到口的拒绝转了转,终究没有说出,还是放下了手上的事赶了过来。 走进拂樱住的小院,果然见到房门紧闭,枫岫还来不及敲门,小免已冲上前,握起拳头将房门敲得咚咚作响。 「斋主、斋主!你到底怎样了!快开门!不要吓小免!」 任凭小免扯着嗓子叫了半天,房内一片沉默,始终没有回应。 枫岫在一旁看了半晌,原本不怎么当一回事,见眼下这个情况也觉得不太对劲了,便上前抬手敲了敲房门。 「拂樱。」 在门前等了片刻,依旧没有回应。 小免眼眶一红,「枫岫阿叔……」 「乖。别急,有吾在。」拍了拍小免的头,枫岫抬手又敲了敲房门,「拂樱,你有听到吗?若是你再不答话,恕枫岫失礼了。」 没等到回应,枫岫略蹙眉,使劲一肘打上房门,震开门锁,小免立刻撩起裙摆冲了进去。 走进房内,只见拂樱身上只穿着单薄的衬衣,盖在一件薄被,闭着眼倚在床柱上,双颊红得像是要滴出血似的,睡得不知人事。 「斋主!」小免扑上前,紧抓着拂樱的手臂就是一阵摇晃,「你听得到小免在叫你吗?」 被小免扯着手臂摇晃了半天,拂樱黛眉轻颦,低哼了声,没有睁开眼,又继续昏昏沉沉的睡。 看起来病得不轻。 一直袖手旁观的枫岫走上前,在床沿坐下,抬手向前,尚未触及拂樱的额际,已感受到了热度。 很烫。 贴上拂樱的额际,指尖所及一片湿润,指下的肌肤散发着烫人的热度。 枫岫收回手,拍了拍担心得手足无措的小免,「小免,劳烦你先去烧盆热水来,然后去抓这几味药给吾。」拿起纸笔,迅速写了数种药名,交给小免,小免立刻抹去眼泪,匆匆忙忙的跑了出去。 待小免冲出房内后,枫岫自袖中拿出绢帕,替拂樱擦去满脸的汗,「听得到吗?吾替你宽衣。」 烧得昏沉的拂樱长睫微微一颤,没有睁开眼。 虽然拂樱没有答话,枫岫还是解开拂樱的衣带。 衣带解开后,自敞开的衣襟,明显可见原本雪白的肌肤因为身上的高热而泛起了淡淡的嫣红,身上遍布的未褪去的红印,在点点汗水折射的光线下,份外的引人注目。 一直紧闭着双眼的拂樱勉强撑开双目,以着几如蚊鸣的声音低唤:「枫……枫岫……」 枫岫连忙俯身靠近拂樱。 「别让……小免……看到……」 注视着勉强说了六个字,已没有力气再往下说的拂樱,枫岫思绪飞转,脑中瞬间浮现了一个可能性,欲言又止的低声道:「你突然发烧……是因为伤口……」 拂樱没有回答,只是本已红得几要滴血的脸颊,顿时又更红了些。 说起来算是罪魁祸首的人,顿时一阵歉疚,枫岫连忙伸手欲掀起拂樱的衣摆,刚握住衣角,拂樱已匆匆按住他的手。 「吾……处理……了……」 「抱歉,是吾疏忽了。」 拂樱略侧过脸,没有开口,不知是否只是因为高烧引起的疲倦。 枫岫还想再说,小免已端着热水快步走了进来,「枫岫阿叔,水来了!」 听见小免的脚步声,枫岫连忙拢整拂樱的衣襟,待小免将水盆放至床畔后,接过小免递来的毛巾,枫岫拍了拍小免的头,「你快到市集去抓药,记得顺道把门关上。好友正发着烧,吹不得风。」 小免连忙点了点头,匆匆又往房外跑。 目送小免离开后,枫岫匆匆替拂樱换去身上已湿透的衬衣,并替拂樱擦去一身的汗。 换了几次盆中的热水,替拂樱擦净身子,穿妥衣袍,又倒去盆中的水,回到床沿刚坐下,便见到因为热水擦身,温度降了不少的拂樱睁开眼注视着他。 「多谢好友专程赶来……接下来,让小免照顾吾,就可以了。」 「你的伤口必定尚需处理,小免不方便帮你。」 拂樱微蹙黛眉,闷闷地说:「吾可以自己动手。」 一夜醒来后,枫岫像是昨夜的事完全没有发生过一般,起身后当着小免的面,说是感谢拂樱的盛情招待,还不忘消遣了几句拂樱不慎摔下床之事,然后一脸可惜的说虽然也想多留片刻,但是还有事在身,不能久留,便离开了。 虽然激情后并非完全没有入睡,但是因为腰酸再加上隐秘之处难以忽略的痛,拂樱睡得极差,送走枫岫后,因为极度疲倦,便回到房中小憩,无事做又睡不着,满脑子想的都是枫岫完全不当一回事的样子,被白占便宜的感觉益发强烈,虽然不肯承认,心里后悔至极,越想越恼,怒火攻心加上伤处发炎,高烧来得又急又猛,一发不可收拾。 高烧之时整个人昏沉无力,连生气都没有办法,现在高温略褪,人清醒了不少,此刻见到枫岫就在眼前,顿时又恨又恼,若不是连起身都太勉强,直想把枫岫轰出房内。 明显感觉到拂樱的不悦,暗忖必是那夜之后自己太过冷漠的态度惹恼拂樱了,虽然一开始拂樱明显的抗拒,但是后来见拂樱也很投入在激情之中,原以为拂樱已不在意,没想到拂樱其实比他想像得更在意。 看着紧绷着脸,虽然不想表现出心底真实的感觉,却还是控制不住一脸闷恼的拂樱,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原本的防备之意顿时消褪了去,枫岫暗自摇头,伸手在拂樱的头上轻拍了下,语带无奈的低道:「今日你吾暂且休兵,都病成这样了,就别再多想。」 突然被枫岫拍了一掌,拂樱先是一愣,旋即气恼的拨开枫岫的手,脱口道:「吾不是小免。」 话说出口后,顿时觉得不对劲,气恼至极无意识脱口的别扭话,再加上此际病得无力而绵软的语气,简直像是在撒娇似的,拂樱顿时脸颊一热,连忙撇开脸。 没料到拂樱会这么回答,枫岫先是一怔,旋即忍不住低笑出声,见拂樱脸上的恼意更甚,才连忙收了笑,伸手贴上拂樱的额际,正色道:「还是很烫,就算好友不情愿,枫岫断然不能撇下你就这么走了,吾想你也不愿意让其他人照顾你,就只好委屈你了。」 知道枫岫说的是事实,但是心里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拂樱抿了抿绦唇,没有回答。 若是平日就是心知拂樱恼极了,枫岫也装做不知,但是此刻因为心有歉疚,枫岫耐着性子低声道:「拂樱,吾真的很抱歉。」 见拂樱依旧没有理会他,枫岫轻叹了口气,将拂樱拉进怀中,伸手探上拂樱的腰际,「还疼吗?」 没提防突然被枫岫扯进怀,拂樱浑身一僵,就想推开枫岫,腰上一阵轻柔的揉捏,又听得枫岫温声低语,难得见枫岫这么低声下气的模样,一时恼意消散了不少。 没有推拒的靠着枫岫,任枫岫的手在他的腰上揉捏了半晌,原本的不适缓解了不少,最后一丝恼意也消散而去。 在拂樱的腰上揉捏了半晌,怀里的人久久没有吭声,只是安静地任他抱着,枫岫纳闷的低头一看,只见拂樱闭着眼,双眉平展,原来是睡着了。 注视着安静地睡在怀里的拂樱,因为正在病中而显得有些柔弱的模样,令人完全无法想起他平日冷血无情的双眼,枫岫不由得心中一软,见拂樱不过睡了片刻,又是满额的汗,心知拂樱必定很难受,一时竟有些心疼。 不想惊醒拂樱,小心翼翼地以绢帕轻拭去拂樱额上的汗,怀里的人睡了片刻,因为再度袭上的高热引起的不适,下意识的略蹙黛眉,发出一阵梦呓似的低吟。 枫岫连忙拍了拍拂樱的背,拂樱略挪了下身子,又继续昏睡,枫岫始终没有放手,就一直抱着昏睡的拂樱,直到小免匆匆忙忙地撞门而入。 「枫岫阿叔,药煎好了!」 房门被撞开的声响,令房里的两人一惊,拂樱猛地睁开眼,不期然对上枫岫的双眼,先是一怔,回过神后发现自己还在枫岫的怀中,连忙想撑起身,却拉扯到伤处,不由得闷哼了声,往床上再度软倒,幸好枫岫眼明手快地撑住他。 与枫岫对望了眼,枫岫的手还扶在他的腰上,自己更是仍趴在枫岫的怀里,未曾出现在两人之间的亲昵,令两人皆一时无措,拂樱匆匆低头避开枫岫的视线,枫岫则力持镇定的扶着拂樱在床上躺下。 不知两人之间发生何事,小免放下药碗,扑至床前,紧张的抓着拂樱的手臂,「斋主,听得到小免在叫你吗?」 拂樱回过头,拍了拍小免的头,强牵起一抹微笑,「吾好多了,抱歉让小免担心了。」 枫岫到一旁冷静了思绪,才走上前道:「小免,服侍好友喝药的工作就交给你了,吾今晚要留在这里照顾好友,必须先将事交代妥当。」 「好!」 枫岫又摸了摸小免的头,下意识地往床上看了一眼,只见拂樱低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在心底轻叹了口气,没有多说,转过身就往房外走。 一直到枫岫走出房内后,拂樱才睁开眼,小免则伸手摸了摸拂樱的脸颊,「斋主的脸很红。」 拂樱略一怔愣,脸上瞬间闪过一抹尴尬之色,旋即脸色一变,垮下脸,可怜兮兮地说:「小免,那是因为吾正在发烧。」 「可怜的斋主,小免给你秀秀。」小免说着拍了拍拂樱的肩头,拂樱则一脸感动至极的抱住小免蹭了蹭。 「还是吾的小免可爱,小免这么担心吾,不枉吾平日照顾你,吾真是太感动了。」 「斋主又拿吾的衣服来擦鼻涕了!斋主你很没卫生啦!」 之六、 在拂樱斋待了三日,待拂樱的高烧一褪,枫岫立刻不辞而别。 枫岫有意回避,拂樱又不想主动登门拜访,没料到这一别,再相见竟已是六十年后。 远远见到枫岫,虽然是专程前来迎接,拂樱却在心底蹙了下眉,维持原本行进的路线往前走,却像是完全没有看到枫岫一般,视若无睹地擦身而过,直到枫岫回过身叫唤,才停下脚步。 「好友,因何见了吾,不招呼一句便走?」 拂樱要笑不笑的微掀唇角,「六十年全无消息,原来好友尚在人世。」 「好友尚在,枫岫岂敢先走一步。」 「说你没良心还不承认,多年不见,一相见便咒吾先死。」拂樱扶额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吾还是当做不曾相遇来得好。」 见拂樱说完举步就走,枫岫连忙伸手拦人,「多年未登门拜访,确实是枫岫有失,但是枫岫并非有意疏远,还请听吾解释。」 拂樱略往后挪了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说吧。」 「当时多方奔走,以至于伤势难愈,屡屡在体力不济之时又复发,为了防止就此落下病根,骤然闭门养病,未及通知好友,还请见谅。」 拂樱斜睨了枫岫一眼,「一养伤就是六十年足不出户?敢问好友采取的是何种治疗方法?莫不是龟息大法?」 枫岫拱手一拜,「只是养伤久了,懒病发作,既然无事在身,索性不出门户。」 拂樱连啧了数声,「虽然已知晓你生性疏懒,但是还是令吾大开眼界。」 「让好友见笑了。」 拂樱一脸无奈的叹了口气,「小免若是知道你原来只是因此不来,一定会很失望。」 「好友说的是,枫岫这不就专程登门来向小免致歉了。」 没料到枫岫会这么回答,拂樱听得一怔,却见枫岫微微一笑。 「还是好友仍不原谅枫岫多年未联络,不愿让吾讨一杯茶喝。」 拂樱回过神,「若是小免知道吾拒绝你来,必定又会闹上数日。虽然吾实在不想招待你,不过未免落了个小气之名……罢了,吾就不与你计较了。」 「多谢好友宽宏大量。」 ***** 方踏上小径,远远已听得小免难掩兴奋的大叫。 「哇!你们终于来了!枫岫阿叔!」 虽然拂樱不让她到寒光一舍找枫岫,但是小免仍是在六十年中数次试图透过天外传声联络枫岫,奈何枫岫虽有回应,总是以各种藉口打发她。 远远见小免提起裙摆绕过他往前冲,拂樱几乎是反射性的回身一挡,拦在枫岫的面前,原本只是不想让小免扑到枫岫的身上,却没想到小免冲得太猛,根本没有分辨眼前的是谁,虽然拂樱已挡在面前,还是不减冲劲的一头撞上,将没有防备的拂樱往前撞倒。 没料到小免竟然没有因为他挡在面前而收住前冲的力道,无预警的被小免重重一撞,令拂樱难得狼狈的向前仆倒,一头撞进枫岫的怀中。 慌忙中下意识地伸手一抓,藉以稳住自己,抬起头,入眼的是以扇半遮俊容,只露出一双眼,眼色深沉地注视着他的枫岫。 视线相接的一瞬间,脑海中无预警浮现了数十年前绮丽的一夜,因为数十年不见,原本以为早已冲淡的暧昧,无声无息的漫开,拂樱只觉得心头一颤,旋即匆匆别开视线。 「好友,吾受宠若惊了。」 掩饰不自在,拂樱刻意夸张地扶着腰,低声呻吟道:「小免,吾的腰……」 「斋主最讨厌了啦!为什么不让吾向枫岫阿叔打招呼?」 注视着低垂着眼眸扶着腰呻吟的拂樱,按下心头在拂樱突然冲进怀中一瞬间的激荡,在拂樱仍环在腰上的手轻推了下,「何必行此大礼?枫岫真是受当不起。」 被枫岫轻推了一把,才发现自己还抱着枫岫,脸颊上一阵热气不受控制地往上冒,拂樱连忙掩饰尴尬地拉着还在挣扎想扑上前的小免转过头就走。 「斋主你很故意!偏偏要挡路!」 拂樱略整衣衫,一脸无奈,「小免啊,吾还没跟你算帐,你倒是先凶起来了。」 「你是斋主,肚量怎么可以这么窄!连这也要计较!」 想不明白小免为何这么喜欢枫岫,任凭他用尽方法都无法改变,拿小免没有办法,每每一见枫岫就几乎忘了谁才是与她朝夕相处的人,怕是枫岫哪天要是开口,小免就是免钱把他送给枫岫都会答应。 虽然如此,要真教训她却也是舍不得,拂樱只得作势捏了捏她的长耳,「知道吾是斋主,怎么一点礼数也没有?明明只是一只小兔子,却是一身蛮力,都不怕枫岫看笑话。」 「枫岫阿叔是好人,吾不怕!」 在一旁看了半晌,拂樱一直背向着他,将全部的精神放在小免身上,简直彻底忽略他的存在,枫岫只得开口:「好罗!你们两人若是再吵下去,吾可是要离开了。」 拂樱头也没回的抛来一句,「这样最好。」 「不行!枫岫阿叔难得来一次,要多住几天才能走!」 多住几天还得了! 「恶梦、这是恶梦啊!你一见到枫岫就彻底忽视吾的存在,真是让吾太伤心了。吾实在不该让枫岫来拂樱斋做客。」 注视着一面说一面使尽力气将小免往亭子连拖带抱的带走的拂樱,并没有漏看拂樱被小免撞进怀中时,一瞬间来不及掩饰的反应,但是无法断然确定是否真是如自己所料,还是这只是拂樱阔别多年后,益发炉火纯青的演技,枫岫略思忖了下,便拿定了主意。 「若是好友不欢迎吾,那枫岫这就不打扰了。」 强自专心在和小免角力的拂樱依旧没有回过头,「你若是现在就走,真是替吾省了大麻烦。」 「枫岫阿叔好不容易来了,斋主怎么可以赶他走啦!」 等拂樱好不容易打发小免离开,也谈了枫岫路上耽搁之事后,忽听得在厨房忙碌的小免发出一声哀号,拂樱顿时脸色大变,也顾不得和枫岫招呼一声,骤然化光而去。 六十年不见,小免对拂樱的影响,比之过去,更是深刻得太多。 若说六十年前,拂樱对小免的感情只有几分是真,大半仍是刻意演出来的,眼下是真的在意了,过度夸张的表现,原是为了表现在意,如今却是反过来掩饰他的在意。 看着空无一人的对座,想着拂樱化光而去见的神情,枫岫不由得低低一笑。 为了揣摩常人情感的表现而收养小免,却因此有了牵挂,不知若是拂樱当年早知日后发展,是否还会毫无犹豫地收养小免? 正在思忖,便见拂樱脸上略显无奈地往亭子走来,看样子是已解决了厨房内的意外。 「小免发生何事?」 拂樱抬手扶额,一脸的无奈,「平常难得见她下厨,上次她入厨房,都不知是几个月前了。今日见你来,就说要亲自准备晚餐招待你,偏偏厨房内的摆设太过陌生,她又不注意,只顾着取走看中意的用具,却被上面滚下来的蒸笼罩住了,若不是吾捞得及时,就要替你的晚餐加料了。」 枫岫听得暗感好笑,拂樱在对面再度坐下,脸上仍带着几分虚惊一场的余悸,似乎还没有完全回过神。 想着方才拂樱骤然被小免撞进怀中时的反应,枫岫略思忖了下,站起身,绕过横亘在眼前的石桌,在拂樱的身畔坐下,在拂樱未来得及反应间,突然将拂樱拉进怀中,在拂樱的背上轻拍了数下。 无预警的被扯进怀中,又被拍了数下,拂樱先是一怔,才连忙推开枫岫,「你这是在做什么?」 「好友如此关心枫岫,枫岫怎能不以同样的热情回应。」 拂樱闻言,下意识地看了枫岫一眼,却见枫岫眼色深沉地盯着他。 揣测不出枫岫的想法,但是两人太过靠近的距离让他份外不自在,拂樱正想不着痕迹地找个藉口挪身到对座,却听得枫岫带笑的声音响起。 「不相见时不觉得,如今相见了,才发现原来吾还挺想念好友的。」 六十年消失得无影无踪叫做想念他? 拂樱在心底暗翻了个白眼,「好友的挂念,还真是不同于常人。」 「当时骤然决定闭门养伤,后来多年不曾前来,虽然大半是因为吾疏懒成性,但是其实尚有另一个原因……便是吾不想见到好友。」 一会儿说想念,一会儿又说不想见,究竟是在说什么。 拂樱睨了枫岫一眼,「方才说想念,转眼又说不想见,好友心思反覆,真是让人捉摸不定。」 没有立刻回答,枫岫只是倾身上前,刻意拉近两人的距离,在拂樱想往后挪身避开之际,抬手轻抚着拂樱的脸颊,垂下眼眸凝视着拂樱,以着几如叹息的语气低道:「便是因为想念,才不想见……」 就算是谎言,也必须有几分的真实,才能取信他人。 虽然此话另有目的,但是话倒是半点不假,便自然得令人难以察觉背后的用心。 因为过度靠近,枫岫说话的气息直接拂至唇上,本已是暧昧的话,更是份外引人遐思。 虽然理智上并不相信枫岫的话,但是两人几无距离的接触,与枫岫深沉的眼神和此际暧昧的气氛,拂樱却仍是无法控制的心乱。 清楚地见到拂樱眼底藏不起的心慌,确认了自己的揣想,枫岫没有犹豫地轻抬起拂樱的脸,吻上拂樱的唇。 在缠绵之后的隔日前往照顾拂樱,抱着高烧无力,昏睡在怀的拂樱,清楚的感受到自己不受控制的心绪变化,敏锐的意识到自己有所动摇,枫岫在拂樱高烧褪去的隔日,暗忖拂樱已无大碍,立刻强抑着想再多留数日的欲望,匆匆告别。 过去不相见时,亦不曾想念,但是此次一别,却不断地想起拂樱昏沉无力的睡倒在怀中的模样。 心知虽然明知不可,但是太过亲昵的接触,还是让他无法避免的动心了。 不能让不该有的感情影响自己,枫岫把心一横,便是六十年不相见。 六十年……漫长的时间,已足够他冷却一时难以自制的悸动,原以为拂樱应也与他相同,就算当时曾有过些许动摇,也在不相见的漫长日子里冲淡。 未料得拂樱却并未如他所想。 想来必是因为他是唯一与拂樱有肌肤之亲的人,让拂樱无法不在意。 利用他人的感情是一件很过份的事,他亦不愿意为之,但是他却不得不为。 虽然心里觉得不太可能,但是若是拂樱能对他动了感情,不管是哪一种,皆有助于他牵制拂樱。 这一局,他非赢不可。 贴上的唇,令拂樱略蹙黛眉,直觉的想推拒,但是枫岫却紧搂着他的腰不让他逃避。 紧箍在腰上的手是强硬的,但是落在唇上的吻是温柔的,一向只要他人靠近便无法控制的厌恶感在枫岫的身上不知何时已彻底失却,拂樱挣扎了片刻,还是无法自制的回应枫岫的吻。 当时为了照顾拂樱,枫岫在拂樱斋待了三日。 所有照顾拂樱的事,几乎全由枫岫接手。 几次在高烧间昏昏沉沉的转醒,皆在枫岫的怀中,三日里,枫岫温声安抚的低喃,更是无数次在半昏半醒间响起,萦回至梦里。 一开始拂樱仍无法控制的想推拒,直想叫枫岫放开自己,但是或许是未曾感受过的关怀,卸去了因为长年身处在杀戮之中不能松懈的防卫而筑起的心防,心底的最后一丝抗拒终于还是彻底消散了。 在佛狱,不是杀人就是被杀,除了自己,没有任何可以相信的人。 在无数次的战争之中,纵使能力高强,他亦曾有过数次伤重至在鬼门关前徘徊。 即使伤势已沉重至连说话都很困难,他也不能让任何人知晓,甚至不能求医,只能独自闭锁重门和死亡搏斗。 能活到今日,有更多是因为过人的意志力。 放下心底的防备后,再加上高烧的影响,拂樱顿时觉得份外疲倦,向来在人前总是孤傲难亲的人,生平第一次,有了想依赖他人的欲望,甚至不希望病太快痊愈。 高烧褪去后,一夜而醒,三日来总是在身畔的枫岫已不见人影,只在案上留了张纸,说是有急事待办,只得匆匆告辞。 拿着枫岫留下的纸条,从来不曾感到过的寂寞,悄然攀上。 虽然刻意忽视,但是他心底明白,纵使不想承认,他仍是无法自制地动心了。 若是他豁尽一切,却对枫岫毫无影响。 这下子真的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六十年不相见,一面揣想枫岫不相见的原因,一面强自平复不该有的心动,原以为已不在意,如今才知是徒然。 与枫岫之间的局该如何继续,既然无法控制的心动,只有改变一开始的策略了。 没想到生平第一次动心,竟然是让他最头疼的敌人。 在心底自嘲的一笑,拂樱闭了闭眼,放弃挣扎地回应着枫岫的吻。 心怀另有目的的挑逗,原本只打算收到效果就停下的吻,却在拂樱的回应下乱了调。 近在咫尺的双眼,意乱情迷而起的氤氲,令本就魅惑的眼眸份外惑人,放弃挣扎后的身子没了一开始的僵硬,紧贴在怀的柔软腰身,不期然勾起了遥远的一夜的记忆,顿时觉得浑身一热。 感觉到被挑动的情欲,暗道不好,枫岫连忙停下吻,想拉开两人的距离藉此冷静,拂樱却抬手勾住他的颈项,再次吻上他的唇。 蛊惑人心的眼神,与唇上缠绵的吻,萦怀的冷香,交织成一张难以脱身的网,一向对于自己的自制力颇感自傲的枫岫,头一次有了难以自制的乏力感。 身上的热度再度攀升,直往下腹汇聚,枫岫强撑着理智欲推开拂樱,拂樱却坐至他的腿上,「拂樱……」 挣扎了片刻,抵不过高涨的情欲,欲扯下拂樱的衣衫,却听得小免的脚步声响起。 枫岫连忙放开手,拂樱亦匆匆站起身,迅速整理衣衫,转过身面向直冲向亭中的小免。 拿起搁在一旁的羽扇连扇了数下,散去一身的热意,暗自一抹额际,指下一片湿润,这才发觉自己竟出了一身的汗。 微掩眸,思忖着方才的事,枫岫在心底暗叹了口气。 兵行险着,不知到最后,会否有引火自焚的一日? 但是已开启的局,除了走到最后,别无选择。 虽无法预料结果,但是自方才的一番试探看来,拂樱对他已不是全然无情,至少算是有些收获。 只是下一步该如何走,才不至于一同陷身于泥沼之中,必得再好好思量。 之七、 感情事,对他而言并不重要。 不是每个人都会为了爱付出一切。 如果爱上枫岫,能减少枫岫面对他时的猜忌,那么又何必违背心意? 他厌恶人靠近,不是如同惜肉如金的贞女一般,只是因为佛狱大部份对他有兴趣的人,并不是爱上他,而是想着凌辱他,想征服高傲得不可一世的凯旋侯,就只是想像他在身下呻吟求饶的模样就可以让许多人血液翻腾。 甚至连咒世主都曾不只一次向他求欢,即使他总是用各种藉口推拒,一直到他前往苦境之前都不曾真的死心。 佛狱的男女皆以自身的一切为傲,视异性为低等,并且对强者特别有兴趣。咒世主因为能力强大,所以无论男女皆对他敬重至极,但是位于咒世主之下的公与侯,就并非如此了。 虽然对女人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是喜好美丽的事物是人的天性,偏偏佛狱里的男人,强者都长得丑陋至极,或许是血统上的遗传,只有出身不同阶层的凯旋侯是唯一例外。 并非贵族血统,能力却凌驾众人之上,再加上拂樱生性高傲,佛狱有太多人对他皆心怀不满,却又对他的外貌深感兴趣,莫不等着机会,想将他自高处扯下。 明白佛狱中人对他复杂的情结,他不可能与佛狱里的任何人有情感上的牵扯,那只是将自己置身于万劫不复之地。 枫岫并没有侮辱他之意,而且枫岫自身的条件也不差,更何况两人之间的情事不仅满足了枫岫的欲望,也同样带给他欢娱。他并非禁欲之人,过去没有对象只是看不上眼,如此两人各取所需,又有何妨。 佛狱的环境让并非佛狱的人无法理解简直如同人间地狱的佛狱有何值得效忠之处,更遑论是心系故土,只有佛狱之人心中明白,佛狱中人与佛狱之间复杂的纠扯除非亦身在其中,难以用三言两语道尽。 即使爱上枫岫,为了佛狱,他仍可以不惜对枫岫痛下杀手。 打定主意以后,面对枫岫刻意暧昧的言行举止,拂樱不再回避,索性大大方方的配合。 心知精明如枫岫不可能没有察觉他的态度的改变,一向将理智摆在前头的枫岫,不是会被一时的感情冲昏头的人,不是想花心思在感情事上的人,明知他已心动却不回避,反而刻意加强两人之间的暧昧,背后必定另有目的。 枫岫想藉感情牵制他,意味着枫岫虽然不重感情事,却仍是相信感情对人的影响。 纵然心动在意料之外,但是未到最后,鹿死谁手,犹是未知。 ***** 才做好将计就计的打算,未料枫岫竟突然做出一连串反叛正道之事。 杀素还真在先,与佛业双身合作在后,引起中原正道一阵大骚动。 相识多年,虽然枫岫太过理智以至于显得心性薄凉,不似正道中人给人热血心肠的印象,但是他很确定枫岫是站在苦境中原正道的一方。 就在他分析过眼下的局势,思量着该以何种方式取得正道重要人物的信任以便行事之际,枫岫却突然与正道划清界线。 究竟意欲为何? 反覆思忖了两日仍是无法笃定枫岫的想法,恰巧枫岫派人送来请帖,拂樱索性上门一探虚实。 刚踏上寒光一舍的小径,已见到园中铺着一张草蓆,蓆上放着一张矮桌,桌上放着茶壶一只与两只杯子,枫岫正端身坐在草蓆之上。 一面在心中思忖着该用何种态度应对,一面往前走,便听得枫岫带笑的嗓音响起。 「你来的分秒不差,吾正泡好一壶茶,坐吧。」 默然注视着已成为正道人人恨不得诛之而后快的对象,却依然悠然自若,像是浑然不觉自己正身处何种境况的枫岫,拂樱瞬间拿定主意。 怒意微染眉梢,「害死素还真的人是你?」 枫岫微勾唇角,像是两人在谈论的不是生死大事,只是花鸟风月一般,以着云淡风清的口吻道:「然也。」 「与佛业双身合作的人也是你?」 「没错。」 虽然心里怀疑枫岫的作为另有目的,不过眼下枫岫既然表现得像是毫无良心的背叛者,拂樱索性配合的演出大义凛然的模样,「数日不见,你真是判若两人。」 像是完全没有听出拂樱话中的指责之意,枫岫微微一笑,「好友可有兴趣加入?」 拂樱略蹙黛眉,语气略扬了几分,质问道:「你的良心道德何在?」 面对拂樱直接的质问,枫岫脸色不变,平淡无波的眼眸透着一股寒凉之色,淡淡道:「没用的东西,当然是丢弃了。」 看着神情冷漠的枫岫,即使心有怀疑,即使眼下的愤怒明明是伪装,拂樱却无来由的感到一阵心寒,「这句回答,真是令拂樱痛心疾首!」 唇角的笑意更深,勾勒着嘲弄的弧度,「相信以后,你会有更多痛心疾首的机会。」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助纣为虐不是你的作风。」 「人嘛!总是具有无数面相,你所熟悉的吾,只不过是其中一面而已。」 明明眼下的情境不同,两人正在谈论的事亦不同,但是思绪却不受控制的想到了两人之间长久以来的关系,一时恍然竟有几分真假难分的迷惑。 「吾相信吾的判断。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说出来,让吾帮助你。」 面对表现得相当激动的拂樱,枫岫冷冷一笑,「看来吾对你认识也不深,不知你竟然如此自以为是。」 拂樱闻言,顿时脸色一僵,「什么意思?」 「吾没任何苦衷,也没任何为难,毋需你的帮助。」 「枫岫……你!」 「吾所做的一切,皆是心甘情愿,这是吾选择的路,绝不会后悔。」 「吾不能明白,你若帮助佛业双身,不怕引起天下大乱吗?」 枫岫敛去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毫不掩饰话中的杀气,沉声道:「天下大乱,乱不至吾,那又何妨?只要挡在吾面前的阻碍,吾会不惜代价将它铲除!」 虽然眼下的一切是假,但是此话却是半分不假。 因为是由衷之言,语气中份外强烈的执着与不容错辨的杀气,令拂樱不由得一怔。 「吾的目标只有一个,它是如此伟大而崇高,为了达成那个目标,其它任何事物,吾将会毫不留情的舍弃。」 虽然一惯说的话都是半真半假,但是这番表白倒是半分不假,隐在语气中沉重的压力,深深震撼了拂樱。 枫岫……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戏演久了,越演越真,令人难以看破虚实,甚至连自己也常常难以分辨。 一时忘了原本来此的用意,更忘了此际两人分别扮演的角色,自相识开始就一直对他心有提防的枫岫从来不曾向他敞心说出心中最重要的坚持,如今乍然听见这一番用以掩饰的真心话,或许是多年的相处即使不相信,却不知觉的习惯了枫岫疏懒成性的形象,眼前的枫岫,令拂樱一瞬间竟有两人从来不曾相识的陌生感,「好友……」 不等拂樱往下说,枫岫神情冷冽的沉声道:「包括这两字,从今以后将湮没尘埃。陌生人也好,敌人也无所谓,我们的交情就到此为止。」 被枫岫话中的冷绝震慑,拂樱怔然看了枫岫片刻,才猛然回过神,想起眼下的情况,连忙强自敛整心神,掩饰真实情绪的垂眸低叹:「唉……你真要如此执迷不悟?」 「你眼中的沉沦,却是吾的升华,我们只是走在不同的路上,仅此而已。」 极度冷漠的言语,勾起了遥远的一夜的记忆,枫岫在激情之后冷静得近乎冷血的话,再度浮现脑海之中,令拂樱一时忘了原本对枫岫背叛之事的怀疑,心底猛然窜起一把自己也厘不清的愤怒之火,猛地冲上前,一把提起枫岫的衣领,怒声道:「你以为吾会同意?」 「嗯?」 扣在衣襟上的手猛然绞紧,拂樱以着近乎咬牙切齿的语气,沉声道:「绝交?没这么简单!」 面对难掩愤怒之色的拂樱,枫岫依旧一脸事不关己的漠然,「是吗?」 「吾不会眼睁睁看你走入歧途!」 「那又怎样?」 下意识的冲口道:「吾会不计一切代价,阻止你!」 注视着因为极度愤怒,脸色微微泛红的拂樱,枫岫微勾唇角,带着几分恶意地问道:「连命都可以赔上吗?」 拂樱听得一惊,一时忘了该如何反应。 不知枫岫因何突然说出这般的话,拂樱却是当下心一凛。 难道枫岫已知道他到苦境的任务? 将拂樱的神情尽收眼底,枫岫闭了闭眼,敛起心底的思绪,故作张狂之态的哈哈一笑,「吾已经有了觉悟,你呢?」 怔然看了枫岫片刻,拂樱这才回过神,敛整心神,背过身,强作洒脱地说:「下一回见面,就是兵戎相向的时候吧!也好,我们从未真正较量过,吾会期待,吾真期待!哈、哈哈哈……」旋即拂袖而去。 目送拂樱消失在小径的尽头,枫岫敛起刻意的冷漠之色,陷入沉思之中。 再相见那日的试探,察觉拂樱心绪的波动后,之后每次相见,他总是有意撩拨,意图加重感情对拂樱的影响,原以为不可能对他交心的拂樱应该会推拒,未料拂樱竟然配合他的暧昧举止,甚至近乎热情的回应他的撩拨。 他不相信拂樱没有察觉自己心绪的波动,但是拂樱却表现得相当坦然,似乎并不以此为意,令枫岫不得不重新评估此计的可行性。 思忖过武林当下的情势后,决定暂时扮演背叛者的角色,为了避免被看出破绽,此计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起,抱定让众人一起误会也无所谓的打算,却故意请来拂樱,冒着被拂樱察觉不对劲可能拆穿他的危险,与拂樱当面决裂,为的是一试拂樱的心思。 到苦境已百余年,拂樱揣摩情绪的表现已越来越真,不再如同初时常常过度夸张,以至于令他在一旁看得忍不住发笑,对情感的体悟,再加上拂樱原本对人性的了解,越演越真,他越来越无法像初时一般笃定拂樱是否在演戏。 究竟是戏演久了,让拂樱渐渐假戏真做,还是只是拂樱变得更擅长掩饰真实的面目? 拂樱对他有意的撩拨太过坦然的态度,令他不由得怀疑自己的揣想是否有误。 是感情对拂樱而言并不重要,还是其实动心的反应也不过是一场戏? 方才拂樱突然冲上前,猛然提起他的衣领时,着实令他微微一怔。 揣摩情绪表现多年,拂樱已掌握到其中的细微之处,不再如同初时一般常出现太过夸张的举止,这么强烈的愤怒,反而不像是作伪。 但是若是他真的反叛正道,对当初来苦境便是别有目的的拂樱而言,应是好事,为何如此愤怒? 无法笃定拂樱的想法,眼下又有许多事急待处理,不能在此事再多放心思,枫岫略思忖了片刻,便决定暂且将拂樱之事搁置。 之八、 藉枫岫扮演正道的反叛者的机会,拂樱以替迷途的至友做补偿为名,插手武林事。 既然拂樱以正道人士的形象行走武林,枫岫便将计就计的顺势而为,让拂樱卷入正道与死国和佛业双身的纷争。 从初见之时便判定拂樱并非苦境之人,虽然拂樱始终不露半点口风,但是枫岫却依旧自拂樱的气质推定他必定出身四魌界。 自身亦非苦境之人,而是来自慈光之塔,枫岫很确定不曾在故乡见过拂樱,拂樱又不似来自上天境,便只剩杀戮岛与火宅佛狱。 仍在揣测拂樱的出身,适逢无执相的出现,依照对四界之人的了解,拂樱出身佛狱的可能性瞬间远远高过杀戮岛。 为了证实心中揣想,再加上想一试拂樱的态度,枫岫便动手杀了无执相。 杀了无执相后,当夜他便收到拂樱寄来的信,先是坦承出身佛狱,感谢枫岫杀了无执相使他得以脱离佛狱的监视,而后表示已无重回故土之意。 「来到苦境之后,见到迥异于佛狱的世界,感受到过去在佛狱生活时无法得到的平静,如今的吾,已非昔日之人,佛狱虽是故土,对吾而言,却只是不愿回首的过去。」 与拂樱暗中角力多年,习惯了表里不一,一谈及敏感之事总是含糊其词的拂樱,面对拂樱难得的坦白,倒让枫岫一时难以适应,更无法相信。 虽然心中存疑,但是拂樱都已表现得如此坦白,也不适合在此时再多做追问,更何况眼下自己尚扮演着反叛者的角色,因此枫岫没有回覆拂樱的信,只是将信收妥,继续下一步的计划,并顺势将拂樱卷进与死国和佛业双身的纷争中。 面对明摆着的拖他下水的计策,拂樱却像是真的已打算自此洗心革面似的,配合正道众人的计划,共谋逼杀佛业双身与死国。 在计划实行之刻,一直刻意扮演反叛者以取信佛业双身的枫岫突然阵前倒戈,令措手不及的佛业双身几乎命丧,死国更是损失惨重。 待佛剑稍作小憩,调息过后,与龙宿一同离开,拂樱这才转身面向这段时间一直认真扮演反叛者的枫岫。 虽然与枫岫一直只是口上的至交,两人从来不曾真的相信过对方,但是面对枫岫决裂之时的冷绝态度,虽然心里怀疑枫岫的用意,虽然两人明明就不是真的朋友,拂樱却仍是无法控制的落寞多日,连小免都看出了他的不对劲。 枫岫在寒光一舍时冷绝的态度,让他震慑之际,一度错以为枫岫是否已知晓他前来苦境的真正意图,待回到拂樱斋冷静过后,前后思想自己到苦境以来,并无任何动作,当初为了避免计划走漏,佛狱中人知道他到苦境的更是少之又少,枫岫断然不可能知晓他来此的意图。 这样想着,原本惶乱的心顿时镇定了下来,仍盘旋在脑海中的,就只剩下枫岫冷然的神情。 虽然与枫岫认识已百余年,但是相见远远不及分别的时候长,过去面对枫岫偶尔一时兴起,便是三天两头联络,若是不想联络时,消失个一年半载还算短,甚至曾经足足六十年不曾出现,他也不曾如此在意。 当年一夜而醒,枫岫不告而别时,虽然顿感寂寞,亦有一段时日无法自制的反覆想着一去之后便无音讯的枫岫,一想起便是又嗔又恼,但是也未似如今这般。 「斋主最近常常一个人坐在亭中恍神,是没有睡饱吗?」 小免天真的话令无意间被戳中心事的拂樱尴尬不已,幸而小免虽然察觉了他的异样,却不知他的心事。 但是他可以用三言两语敷衍小免,却无法同样骗自己。 虽然过去与枫岫的闲谈,两人都带着各怀心思的伪装,纵使近在咫尺,也不过是虚假的表相,但是如今枫岫再也不来了,纵然在奔走武林时偶然相遇,没有了过往两人刻意一搭一唱营造出来,亲热至极的言行,相见便是毫不留情的拳脚相对。 与枫岫大打出手的那日,结束一整日的奔走,回到拂樱斋,沐浴过后,独自躺在床上,与枫岫过招时被打中之处仍隐隐作痛,两人过招之时,每一记破空而来的杀招,皆带着窒人的压迫感,拳脚加身瞬间爆开的剧痛,心里明白枫岫并没有手下留情,明明应该记恨在心,就是不恨也至少该心生怨恼的人,却只在想起之时,便是心头一阵轻微却难以忽略的痛。 注视着神情淡然的站在面前的枫岫,自枫岫扮演反叛者迄今,也不过短短数个月,如今再见枫岫以着与记忆里一般的姿态出现,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唉。」 让拂樱无言的盯着看了半晌,正想开口,不意听见拂樱突然叹了口气,枫岫暗感好笑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瞟了眼神情悠然,似乎完全不把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放在心上的枫岫,拂樱一时觉得心头又闷了起来,便意兴阑珊的随口回了句,「无。」 嗯? 明显的感觉到拂樱的不对劲,枫岫仔细打量着拂樱的神情,语带玩笑的调侃道:「好友,虽然我们很久没有这样平和谈话,但是,你千万千万不可脸红啊!」 原本雪白的肌肤,闻言瞬间染上一层薄红。 见枫岫已克制不住的明显可见笑意,心知枫岫又拿他的反应当笑话看,拂樱顿时又羞又恼,「你你你……你讲话一定要这样气吾吗?」 听见拂樱的话,枫岫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 瞪了眼兀自笑得痛快的枫岫,想着自己这段时日的怅然,心里顿时又恼了几分。 他一定是没睡饱神智不清才会想念枫岫。 笑了半晌,见拂樱一直不吭一声,不想真的把拂樱惹火了,枫岫连忙收住笑意,温声道:「吾只是很怀念这种久违的气氛。」 原本已被枫岫笑得恼羞成怒,几要控制不住的发作的拂樱,闻言先是微微一怔,见枫岫直盯着他看,略感不自在的别开脸,掩饰困窘的附和道:「也是。我们是好朋友嘛……争吵相杀真的不适合我们。」 见到拂樱微侧向一旁的脸上藏不住的红晕,枫岫不忍再进逼,便转移话题道:「看你与女戎过招,才知道好友原来这么凶狠。」 话里刻意流露的畏怯,令拂樱听得忍不住微弯唇角,「刚好而已,你也不遑多让,天蚩被你打得鼻青脸肿,真是精彩。」 难得见到拂樱不作伪的笑容,枫岫不由得也跟着微微一笑。 平复被枫岫挑动的心绪,拂樱回过头,却在与枫岫视线相接的一瞬间又再度别开眼,「其实吾真的很生气,生气你一个人闷不吭声的布局,生气你默默将这么大的责任扛着,是将身边的朋友都当做什么?」 明明应该是很平常的问话,但是不知为何,此时听来却份外的暧昧。 「吾不是说过,吾有不得已的苦衷。」见拂樱一脸掩不住的不自在,枫岫唇角微弯,带着几分故意地说:「更何况,吾记得有一个人非常想在背后捅吾一刀。」 拂樱听得一愣,下意识的反驳,「吾哪有!」 自相识以来,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屡屡被占便宜的,明明就是他。 枫岫以扇半遮俊容,挡起太过刺眼的笑容,调侃道:「否认得那么快,吾有说是你吗?」 拂樱只觉得血气一瞬间往上直冲,不用照镜他也知道自己的脸一定非常的红,枫岫以扇掩脸也挡不住的笑意更是令他困窘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当场消失,却又莫可奈何,无奈道:「反正……反正现在我们都已经裸裎相见,」 「咳、咳,」枫岫听得一时呛着,忍不住打断拂樱的话,「好友,注意你的言词,是坦诚相见。」 惊觉自己说了什么的拂樱先是一愣,见枫岫直盯着他的双眼满是笑,想收回话也来不及了,只得尴尬的一笑,「现在我们都站在同一条船上了,以后谁也别想害谁。」 盯着脸上红晕未褪的拂樱,心里仍惦念着必须赶往处理的事,忍着一瞬间直想将人拉进怀中的念头,枫岫微勾唇角,不怎么正经地说:「念在你有决心、有良心、有爱心,吾决定原谅你。」 这是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在心里暗翻了个白眼,拂樱没好气的回道:「这句台词又被你抢先一步,可恶!」 低低一笑,注视着没好气的将话说完后,自己忍不住先发笑的拂樱,两人相识百余年,头一次没有另怀心思的对谈,难得如此轻松的面对拂樱,再加上计划虽未至原本预定的结果,但是却也还算顺利,令枫岫心情亦颇佳。 想起拂樱寄来的信,枫岫敛整心神,「当初收到你的来信,想不到你竟然主动对吾坦承身份,而且愿意帮助吾,真是让吾意外。」 「当初在天雷穹外,出掌击退无执相的人是你吧?」 「嗯。」 「其实吾一直坚信你对佛业双身示好,绝对是有所图谋,另有苦衷。打退无执相,只是让吾更加确定罢了。」这话倒是说得半点不假。 枫岫微微一笑,「能得好友如此信任,看来吾做人很成功。」 拂樱忍不住抛了一记白眼过去,「你还真是有自信,害吾话都要说不下去了。」 枫岫听得一阵低笑。 看着笑得开怀的枫岫,一向面对他总是话里另有深意,处处带着试探的人,难得今日如此轻松,心知眼下是改变枫岫对他的观感的最好机会,拂樱语带感叹地说:「也许是被你影响,也许是小免,吾对于苦境存在太多的感情,对佛狱也越来越陌生。做出这样的决定的确非常困难,但是吾明白吾的心早已动摇了。」 原本是想藉这番事先想好的表白话以加强自己弃恶从善的形象,但是越往下说,眼眶却不受控制的发烫,几要忍不住泪落。 究竟是怎么了? 听出了拂樱话里隐隐的哽咽,枫岫一阵不忍,故意玩笑的揶揄道:「所以在一页书牺牲后,你就躲起来哭,决定痛改前非?」 谁躲起来哭啊! 听到枫岫玩笑的消遣,拂樱顿时一阵尴尬,原本的感性气氛瞬间一扫而空,猛然抬头想反驳,却见枫岫眼眸含笑的凝视着他,隐在眸中的温柔,令拂樱顿时一阵无措,本已到口的话亦说不出,只得低哝了句,「差不多啦……」感觉到枫岫的视线仍胶着在他的身上,已褪去红晕的脸颊又开始不受控制的发烫,拂樱连忙转移话题,「对了,吾都还没问你,为什么会布下这样的局?你又是怎样知道妖世浮屠和死国对撞会让他们两败俱伤?」 面对拂樱好奇的眼神,枫岫微微一笑,「不用急,以后吾会告诉你。」 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到现在还想装神秘?」 「现在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之后再谈也无妨。」 被枫岫一提醒,才想起眼下必须紧急处理之事,想着两人一起失踪了大半天,怕是不知道会不会又横生枝节,拂樱连忙正色道:「先和天狼星他们会合吧!」 「嗯。」 见拂樱说完迈步就往前走,枫岫微掩眸,略加快速度追上前,突然握住拂樱的手。 「枫岫?」 「往这边走。」 莫名其妙被牵着转了个方向,拂樱回头看了眼方才走的方向。 不是从这里去吗?他前几日才走过,应该不至于记错。 察觉到被牵着走的拂樱明显的心不在焉,枫岫回过头,见拂樱略蹙黛眉,回头看了看,又转过头,略低着头,一脸的费解,神情逗趣至极,差点忍不住大笑出声。 把别人搞得一头雾水的罪魁祸首正经八百地问道:「好友,怎么了吗?」 还在往后看的拂樱猛然回过头,怕是不知是否自己突然有了路痴的症头,若是被枫岫发现必得被嘲笑上很长一段时间了,连忙略显慌张的否认,「呃……没……没有。」 将拂樱欲盖弥彰的慌乱之色看在眼里,枫岫唇角的笑意隐隐而现,「那快走吧!」语罢紧握着心不在焉,始终没有察觉异样的拂樱的手快步往前走。 之九、 目的已达到,枫岫无须再扮演反叛者,却也无暇将心思多放至拂樱身上,被一桩突然出现,预期之外的事缠住。本就已忙碌得一刻也闲不下来的人,更是几乎分身乏术。 自从上次一谈后,虽然枫岫对拂樱仍未全然相信,但是亦不若过去提防,如今拂樱已成了枫岫的计划的参与者,但是真正配合执行的却是尚风悦,计划的真正策划人反而镇日不见人影。 拜公开亭所赐,苦境的各种八卦小道消息流通极快,纵使枫岫本人不愿意,禳命女穿越空间,千里而来,甚至被石封百年,只为见他一面的事,很快的成为苦境当下最热门的话题,不仅是一般老百姓拿来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甚至连武林人士也免不了好奇,在难得空闲之际拿来消遣一番。 这段时日多方奔走,难得眼下暂时没有急须赶往处理的事,其他正道的人都走光了,啸龙居内只剩下交情不差的拂樱。 正经事办完了,便有了八卦的兴趣。 这几日奔走之间的闲谈,每每提到不知去处的枫岫,拂樱总是反应异常,尚风悦心里觉得有趣得紧,但是当时另有正事待办,况且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说破,只得暂且按下。 眼下正是个盘问的好时机。 尚风悦放松精神,一甩折扇,遮掩太灿烂的笑容,状若无意地说:「说起来枫岫好友的桃花真旺,唉唉,吾也想有个人为了吾不辞千里而来。只可惜目前听起来似乎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自认识以来总是镇定冷静至极,甚至很多时候难免觉得有些冷情的好友,难得也有不知所措的时候,不趁机消遣一番,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拂樱微勾唇角,冷笑道:「禳命女纯真善良,而且一片痴心,相貌更是生得美丽动人……口上说得无情,心中是否真的无意,就吾所知……某个人一向擅于作伪,天生的表里不一,这话有待多加考察。」 尚风悦听得暗呛了口气,「好友。」 「嗯?」 「拂樱斋何时有了新业务,怎么没有通知一声?」 拂樱听得一愣,「什么意思?」 尚风悦以扇半掩面,只露出一双写满无辜的美眸,「吾今日才知晓……原来不只梅子可以酿醋,樱花也不差……啧啧,真酸。」 明显的听出尚风悦的调侃之意,拂樱听得一阵困窘,连忙笑道:「好友说笑了,不是在讨论枫岫之事吗?怎么忽然扯到吾的身上来了。」 「是枫岫的事……难道不是你的事?」 「枫岫的事,与吾有何关系?」 尚风悦点了点头,「问得好。」合起折扇,以扇轻点了下额际,「待吾想想……你与枫岫……是朋友的关系、是好兄弟的关系……还是别有私情的关系……」 拂樱面露苦笑,「好友又说笑了。吾与枫岫,只是朋友,除此之外,别无其它。」 尚风悦一脸恍然大悟地说:「原来如此。」 拂樱听得险些打跌,一手扶额,无力地说:「是本来如此,一直如此。」 尚风悦连连点头,「了解。既然枫岫好友与你并无暧昧,那吾这就劝他快快接受禳命女的情意,人家一个姑娘家千里迢迢的来了,多大胆、多热烈、多勇敢!让她空手而归真是不好意思,不知道人家还以为苦境的男人都无情。」 「咳、咳咳……」没料到尚风悦会如此说,拂樱听得一时岔了气,连咳了数声才换过气,脸颊上红了一片,顿时有几分狼狈。 「感情事岂是如此简单的报偿关系?况且枫岫也不是苦境之人。」 「慈光之塔枫岫断然是不可能回去了,既然不恋故土,打算在苦境长长久久的住下来,那就是苦境的人了,原本从何而来,何必太计较?是说……既然这是枫岫的事,好友何必如此激动?」说着故意拿眼斜瞟了拂樱一眼。 拂樱脸上微热,连忙道:「吾只是尽朋友义务的关心。」 「原来……」尚风悦点了点头,「那依你之见,枫岫是接受禳命女的情意好……还是拒绝来得好?」 「这……」正想往下说,眼角余光瞥见许久未见的紫色身影正轻摇羽扇,悠然而来,怕是一会儿枫岫进来了,尚风悦不知道又要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拂樱连忙止住话,起身道:「吾多日未回拂樱斋,不知小免的状况如何,难得今日无事,也该回去了。」语罢一揖身,也不等尚风悦回应,便匆匆忙忙的走了。 刚踏进啸龙居,远远便见得一道粉色的身影以着极快的速度自另一侧风风火火的走了,枫岫暗自一挑眉,不动声色的走进园中,却见尚风悦站在小径的尽头,一脸意味不明的笑。 「你总算是来了,再不来,啸龙居都要被浓重的酸味腐蚀倒塌了。」 听出了尚风悦话中之意,枫岫轻哈了声,没有回答。 哦? 这样的反应……有趣。 尚风悦深深看了枫岫一眼,干脆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了当地说:「拂樱斋主对你的感情很特别。」 枫岫依旧没有开口,一向能言善道的人,罕见的沉默。 「这种反应,你早已知情。」尚风悦一针见血的直指事实。 枫岫索性也不回避了,「是。」 尚风悦扬高双眉,「他对你有意,你亦明白。吾见你虽然与他亲昵非常,但是却又不似想认真回应他……」一整神色,敛去笑意,认真地说:「虽然你是吾的好友,但是拂樱也是,吾不能坐视任何人玩弄他,即使是你也不行。又是千里而来的禳命女,又是拂樱,你的感情归属还真是让人摸不清。虽说你这个人一向神神秘秘,但是你还是给吾老老实实的交代清楚,究竟是何打算?」 枫岫沉默了片刻,坦言道:「拂樱原本无意于吾,是吾有意拉拢,故意挑弄于他……若他果然真心以待,纵然无法回应他同样的感情,待它日风波已息,枫岫愿以一生为报。」 「这句话说得沉重了,」尚风悦以扇轻点了下额际,旋即展颜一笑,「不过这个说法吾可以接受。」 虽然嘴上说无法回应,但是这个态度,分明是也已动了心。 既然两人一个有情一个有意,那他也无须担心太多了。 「闲事谈完了,极道先生可愿听听下一步的计划?」 尚风悦微微一笑,「这是当然。」一甩折扇,一面轻摇着折扇一面往前走,「不过你这个人还真是……一来就是有麻烦要处理,让人实在很不想招待你。」 「是枫岫失礼了。」 尚风悦随意的挥了挥手,「算了、算了,客套话就省了,也好让你早些忙完了回去喘口气。」 枫岫拱手一揖,「多谢。」 尚风悦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枫岫一眼,「虽然你自有打算,不过……还是找个时间去见见拂樱,将话说清楚。女人吃醋很可怕,男人也同样让人招架不了。」说着摇了摇头。 枫岫听了只是笑,见尚风悦一脸不苟同的瞪了过来,才止住笑意,正色道:「多谢好友的劝言,枫岫必定谨记于心。」 之十、 不是谈情说爱的时机,也没有风花雪月的兴致,但是他还是来了。 也许是尚风悦的形容勾起了他的些许愧疚,也许是多日未见,也有些想念了,不管是为了哪个理由,离开啸龙居后,本来确实是打算返回寒光一舍歇息,却走着走着不自觉的打了个拐,一弯数十里,直直往拂樱斋而去。 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站在拂樱斋的小径上。 笑着拍了拍兴奋的冲来的小免,问了拂樱所在之处后,枫岫便迳自往小院而走。 ***** 虽然被尚风悦调侃了一回,心里并不是很在意,真正令他恼怒的是自己不受控制的反应。 到苦境以来,他一直努力的学习揣摩情绪表现,认识枫岫以来,几无好事,若真要说枫岫对他有什么帮助,便是让他深深体会到什么叫做又气又恼却又莫可奈何。 回到拂樱斋替小免张罗了晚膳后,拂樱便躲回书房内生闷气。 拿着笔在摊开的纸卷上,画了张被涂得惨不忍睹的枫岫还是不解气,反倒是对着画像,越看越觉得连画像都在嘲笑他似的,益发的恼了。 想不出发泄怒气的方法,就算是去找枫岫也只会把自己弄得更恼,将画揉成一团,用力朝门框一扔,咬牙切齿的再次怒叱了句,「枫岫!」 可恶! 在房内一个人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在心里骂了一个多时辰,偶尔咬牙切齿的吐出恨得牙痒痒的名字,这次却有了意外的回应。 「在。」隐隐听得出笑意的回应。 拂樱猛地转头往房门口看去,入眼的赫然是以羽扇半遮俊容的枫岫。 枫岫弯下身,优雅的拾起滚至脚畔的纸团,而后不疾不徐的走进书房中。 将纸团摊平放至案上,仔细打量了下脸上被加料得很精彩的画像,忍着大笑的冲动,枫岫一脸认真的评论着,「眉目画得不错,神韵气度也相当传神……原来好友对吾挂念如此之深,甚至将吾的形貌深深记下,枫岫实在愧不敢当。」 「好友未免太多心了,吾只是随手乱画几笔。」见枫岫还在打量着被自己画得乱七八糟的画,拂樱心中一阵困窘,便伸手去抢,「别看了,还吾。」 抢在拂樱触及画前,枫岫轻松地捞走放在案上的画,迅速收进衣袖之中,「难得好友妙笔,便让吾留下做个纪念吧。」 留下这种图做纪念? 分明是准备改日拿来取笑他! 拂樱不客气的抛了个白眼过去,朝枫岫伸直了手道:「若好友想要画,吾它日必定专程绘上一幅以赠。那张画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快还吾。」 枫岫垂下眼眸,视线顺着直伸到眼前的雪白手腕,寸寸往上滑,平展在眼前的手指,白得几近透明的肌肤泛着血气充足的红润,骨节圆润修长,虽然比女子粗了些,但是就男子而言,仍是太过秀气。 美丽得如同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一般的手,却出身在佛狱那个终年战火不息,杀人不眨眼的地方。 等了片刻,没有等到枫岫的回应,拂樱略蹙黛眉,「枫岫……!」突然被轻拍了掌心一下,拂樱先是一怔,回神后见枫岫一脸的笑,顿时恼意上身,「快将画还吾!」 料想枫岫断然是不可能配合的将画交出了,拂樱索性直接上前去搜。 左右闪避着伸长了手想探进他的袖中的拂樱,嘴上也没有闲着,「好友,只是区区一张画,何必如此失态?」 「只是一张画……既然如此,何不爽快的将画还吾?」 一连扑空了数次,恼意更甚,见枫岫还是一脸悠然,拂樱眯了眯美眸,豁出去的催动真气,一掌打了过去,迫使枫岫不得不也跟着拳脚回应。 「欸,好友,怎么说着说着突然动起武来了?」 「废话休说,把画交出来!」 两个人在不算太大的书房内大打出手,掌风所及,案上的纸碎成数片,在衣袂飞扬间片片飘落,像是一场落在屋内的雪。 碍于四周的摆设都是自己宝贝的物品,虽然是他先挑起战端,却处处顾忌,无法尽情施展拳脚,两人过了数招,拂樱便明显屈居下风。 一掌扫向枫岫的身侧,枫岫俐落的伸手在桌缘一按,藉力一个旋身避开,紫色的衣袖在两人之间打了个旋,翻出一朵乍现即殒的昙华。 趁衣袖翻飞,以至于视线暂时阻绝的刹那,枫岫回身一掌,袭上拂樱的腰际,抽走拂樱的腰带,将人顺势一转,紧紧扣进怀中,并随手以腰带缚住拂樱的双手。 双手被绑,又被紧抱在怀,拂樱气得双颊翻红,「枫岫!」 「你吾二人难得相见,何必一相见就拳脚相向?」 拂樱挣扎了数次,仍是挣不开枫岫的箝制,索性把脸一撇,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 将拂樱嗔恼的神情看在眼底,枫岫微微一笑,以指尖轻捻去黏附在拂樱发上的碎纸片,「虽然书房之内并无风景可赏,但是好友还是陪吾赏了一回雪。」 谁有那个闲情逸致陪你赏雪! 拂樱的回答是瞟过美目,给了枫岫无言的一瞪。 「禳命女之事,你很在意?」 「那是你的事,与吾何关!」实在不喜欢受制于人的感觉,再加上两人此际毫无距离的紧紧相贴,令拂樱倍觉不自在,用尽全力又挣扎了下,仍是无法挣出枫岫的怀抱,拂樱咬牙低叱:「快放开吾!」 「吾为好友,从此无心群芳,只得狠心拒绝他人情意,好友却如此无情,」枫岫说着轻叹了口气,「真是令吾心冷。」 拂樱听得双颊微红,连忙驳斥道:「你胡说些什么!」 「好友莫不是忘了……你吾早已裸裎相见。」刻意在「裸裎相见」四字上加重了语气。 「谁像你镇日失忆!吾当然记得……就算你吾二人曾经……」实在无法在两人紧紧相贴,如此暧昧的情况下将那四个字说出,拂樱脸色又红了几分,嘴上却还是不肯示弱地说:「那又如何?」说着扬起一抹灿烂至极的笑,硬是补了一句,「况且那夜的事吾早就忘了。」 「好友忘了,但是枫岫却难以忘却……」垂下眼眸,以着几如叹息的语气附耳低喃,以唇舌眷恋的轻描画着拂樱的耳畔,令拂樱难以自制的一阵轻颤。 「与好友共度的一夜,好友惑人的模样与低吟,以及柔软的腰身……至今仍让吾留恋。」 露骨的形容,当夜的情景瞬间重回脑海之中,令拂樱一阵心悸,枫岫探入外袍,隔着单薄的衬衣,顺着背脊往下轻抚的手,更是让他浑身发烫。 感觉到怀中人不自觉的放软了身子,依附至身上,枫岫解开拂樱的领扣,顺着雪白的颈项寸寸往下烙上红色的印记,挑起拂樱相应的情欲。 理智被情欲的热度蒸得几近全失,拂樱微眯美眸,顺势跨坐至枫岫的腿上,任枫岫的吻在他的身上游走。 一直到一声大煞风景的呼唤,无预警的响起。 「斋主!枫岫阿叔!」 被小免的叫唤惊醒,拂樱猛然回过神,赫然发现身上的衣衫不知何时已尽褪至腰际,裤子更是已被抛至椅上,想起身,枫岫却紧扣着他的腰不让他走,双手仍受制于腰带,顿时冷汗直冒。 耳听得小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里着急,偏偏枫岫却像是丝毫不在意似的,依旧专注在他的胸前,拂樱只得唤道:「枫岫,小免要过来了!」 「嗯。」 这是什么回应! 拂樱急得直想跳脚,偏偏动弹不得,只得一面留意着书房外的动静,一面紧张的催促道:「你还不快想想办法!枫岫!」 被一连催了两次,枫岫总算停下吻,慢条斯理的顺着拂樱的视线往书房门口看了一眼,拂樱看得暗感着急,「你还在想什么!快放开吾!若是让小免见到你和吾这种模样,吾必定不放你甘休!」 将拂樱紧张至极的神情看在眼底,枫岫忍不住低低一笑,拂樱莫可奈何,只得瞠圆了一双美目恶狠狠的瞪着他瞧,咬牙切齿的唤道:「枫岫!」 「拂樱……」轻抚上拂樱气恼得红霞满布的脸颊,枫岫低声道:「虽然不对,但是吾想吾是真的对你气恼至极的模样着迷了……」说着又是一阵低笑。 拂樱听得直想翻白眼,正想开口骂人,小免的声音又再度响起,而且比前次更近。 「斋主!」 从脚步声判断,小免已进入自己居住的小院,拂樱听得脸色一变,枫岫突然翻掌击出,书房的门一阖,并张开了结界,除非能撞破结界,否则无法开启房门。 拂樱见状,这才松了口气,枫岫却突然托起他的腰往怀中一按,同时扯去缠缚在拂樱手上的腰带。无预警的挺进,拂樱蹙紧黛眉,十指深陷枫岫的肩头,绦唇轻启,来不及脱口的呻吟,全消失在旋即覆上的唇中。 ***** 久违的情事,在两人皆不受控制的心动后,份外的激烈。 结束几乎耗尽体力的缠绵,拂樱随意披着衬衣,枕在闭眼靠着椅子小憩的枫岫的肩上,自半睁的美眸环顾了眼一室的凌乱,暂时没有心力去收拾,索性也不管了。 「拂樱。」 「嗯?」 枫岫比平日低沉了几分的低唤仍带着情欲的颜色,拂樱软绵无力的轻应同样带着引人遐思的暧昧,明明是立场相对的两人,此刻却是亲昵至极。 以指尖轻挑开拂樱背上,汗湿黏附的长发,枫岫低声轻喃:「待风波平息之后,与吾一起退隐吧?」 拂樱听得一怔,忍不住仰首看向枫岫,却见枫岫脸上虽仍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但是眼神却是前所未见的认真,令拂樱心中一震。 这是又一个试探……还是…… 虽然心底拒绝相信枫岫是真的想与他一同退隐,但是眼眶却不受控制的发烫。 与拂樱无言的对望了半晌,以指尖轻抚着拂樱热烫的脸颊,枫岫玩笑道:「好友迟疑了这么久不答话……吾可以理解为被拒绝了吗?」 垂下美眸,掩饰自己的失态,猛地在唇上重重一咬,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拂樱扬起笑容,「武林现在正值多事,要想风波平息,也得先解决眼下的麻烦。光是一个死国,就不知要费多久的时间。你这是懒病又发作了,事情都还没解决就想着休息。」 面对拂樱不客气的吐槽,枫岫不以为意的低低一笑,「难得吾一片真心相邀,倒被好友数落一番。」 「你也知道你自己难得真心。」拂樱没好气的抛了一记白眼,「也不知是谁,养个伤就消失六十年,还说想邀吾一起退隐……就怕到时吾想找你都不知上哪里去找。」 「好友这样说是答应了?」 拂樱无奈的叹了口气,「还很久远的事,何必现在讨论?」 「哈……吾这是未雨绸缪。」 退隐…… 过去从来不曾想过的事。 火宅佛狱的生活,只有杀戮,除了死,谁也无法离开为了生存而开启的战场。 他一直以为自己其实也很享受杀人的滋味,更是生来就注定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 但是来到苦境以后这百年,没有杀戮,没有随时可能亡命的危机,只有虽然常给他惹麻烦,却是真心待他好的小免,还有虽然并不相信他,也常常给他找麻烦,甚至气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但是却也待他温柔至极的枫岫。 想着不久必然得告别的一切,拂樱一时竟有些心痛。 本已到口的敷衍,不受控制的变调,「如果有那一天……」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拂樱连忙止了话,想转移话题,枫岫却突然低头吻上他的唇。 缠绵而热切的吻,在心绪波动的此时,份外令人难以招架。 被吻得几乎喘不过气,拂樱连忙挣扎着想推开枫岫,枫岫却再度加深了唇上的吻,直至拂樱因为缺氧而软倒在怀中,才挪开唇。 在枫岫停下吻的瞬间,拂樱立刻连连深吸了数口气,忙着平复脑中的昏眩,枫岫却将他紧扣在怀,在拂樱讶然仰首时,直望着拂樱的双眸,眷恋的轻唤道:「拂樱……」以指尖轻抚着拂樱被吻得发红的唇瓣,沉声低喃:「今后不管吾走在何种道路上,是生是死,都不会放你离去。」 被枫岫语气中强烈而沉重的情感震慑,拂樱只能怔然注视着枫岫,久久无法移开眼。 之十一、 虽然已事过多日,但是枫岫的话却仍不断回荡在耳畔。 ——今后不管吾走在何种道路上,是生是死,都不会放你离去。 两人相识已百余年,即使彼此提防,但是对于枫岫这个人,他还是比许多人了解。 若非知道枫岫是何种人,这句话,怕是他听了也会以为是情深至极的生死承诺。 但是他却在话入耳后的瞬间,了悟到一件事—— 枫岫仍然不相信他,即使在他已费尽心力做了那么多事后,枫岫却依然不曾完全放下对他的戒防心。 这句话,是绝不相弃的承诺,却也是警告。 若是他选择与枫岫走上不同的道路,就算是死,枫岫也不会放过他。 是什么样的情感,让一向冷静淡情的枫岫竟然说出这种话? 枫岫也心动了吗? 不相信他,却爱上了他。 若真是如此,想必枫岫一定非常的懊悔,当初以感情为赌注,主动开启的这场赌局。 虽然自相识以来,面对唇舌犀利的枫岫,他一直屈居下风,常常让枫岫占尽便宜,暗自咬碎银牙却拿枫岫无可奈何,若是枫岫真的无法控至的爱上了他,就只是想像枫岫懊恼的模样,也可以消解不少腹中的怨气。 但是枫岫爱上他,却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只要枫岫的信任以转移正道的注意力,让正道相信他刻意安排的幌子,隐瞒佛狱真正欲打通的通道所在,完成他潜伏苦境多年的任务。 他不想与枫岫有太过复杂的牵扯,特别是感情上的纠缠。 感情对他而言,比不上佛狱的利益,为了佛狱,他可以毫不犹豫的舍弃。 但是看似冷情的枫岫,却非常看重感情对人的影响。 换言之,枫岫对于感情想必也有异于常人的执着。 枫岫那日异常深沉至令他几乎窒息的眼神,更加笃定了拂樱心中的揣想,也让从来不知恐惧的人,生平头一次有了些许的不安。 虽然即使它日卸去伪装,即使兵戎相向,他也有把握能取下枫岫的性命,毕竟枫岫是以术法见长,武学上的修为并不如他,就算枫岫以他的性命做威胁,他亦无须为此忧虑。 但是他却无法控制的感到莫名的惶恐。 为了取得枫岫的信任,再加上他确实对枫岫对了心,过去面对枫岫有意的撩拨,他一直放任自己顺从心意配合,但是如今他却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事情的发展已超出了预期,不受控制的局势让他直觉的感到危险,而他从来不让自己曝身在不能掌握的危险之中。 战无不胜并非他有着无人能挡的强硬武力,事先缜密的布局,与推想各种发展并做好万无一失的防备,才是他在一场场的争斗中所向披靡的原因。 虽然有些可惜,都已走到了这个地步才放弃,但是是时候该与枫岫拉开距离了。 ***** 打定主意后,拂樱便转换策略,不再费心思在取得枫岫的信任上,改以取得其他正道中人的信任为目标。 向众人坦承自己的出身,并表明不回佛狱的决心只是第一步。 虽然之前他为正道出了不少力,但是他的出身却足够抹灭他花费的大半心血。 他需要一个更具说服力的证据,藉以表示他与佛狱确实已划清界线。 到苦境的任务,知悉者甚少,甚至在他之后被派遣往苦境的佛狱之人,亦并不知道此事。 没想到会在苦境遇到佛狱中人,而且还与苦境的正道共进退,仲裁者与寒烟翠等人皆是暗吃一惊。不同于心存疑问,决定暂时观望的寒烟翠,仲裁者示意莎莉罕前往掳走小免,逼使拂樱不得不前往谈判。 虽然就算是仲裁者加上莎莉罕,甚至连旁观的寒烟翠也加入战圈,他亦有把握能抢回小免,但是佛狱之人除非接受王的命令,否则并没有合作的习惯,也没有同伴的意识,他不能在此时对自己的任务透露太多。 况且……这是一个取信正道之人的好机会。 虽然苦肉计是一个很普通的计策,但是还是有相当的效用。 至于虽然不能笃定他的身份,却一见他的容颜就刻意凌辱他的仲裁者……待任务完成回转佛狱之后,这条帐,他会让仲裁者加倍奉还! 强自忍着杀意让仲裁者凌辱了一番后,拂樱便前往啸龙居,向尚风悦与佛剑等人坦白小免被仲裁者带走,为了救小免,自己身中啮心咒,以及仲裁者要他完成之事。 也在场的枫岫闻言,微拢眉不发一语,尚风悦则一脸担心的低呼:「怎会发生这种事?好友既然出身佛狱,想必对佛狱的事物应有一定的了解。你身中的啮心咒对你会产生什么影响?可有方法解破?」 感觉到枫岫的视线一瞬间穿越众人直钉在身上,拂樱下意识的别过眼,避开枫岫的视线,直视着尚风悦的脸说:「啮心咒不以为惧,吾真正担心的是小免的安危……她落在仲裁者等人的手上,不知有多惶恐?」 想到小免,拂樱便是一阵不舍。 虽然是计划所需,况且料想为了威胁他,仲裁者必须保全小免,但是让小免涉险,并且置身环境恶劣的地牢,拂樱仍是想到就心痛。 小免自从被他收养之后,何曾受过这等苦楚,不知道捱不捱得住? 等了片刻没听到拂樱再往下说,发现拂樱恍神了,知道拂樱一向疼爱小免,小免被抓走,必然不好受,尚风悦拍了拍拂樱的肩头,安慰道:「既然仲裁者尚须以她为人质威胁你,短期内必定不会伤害她。有众人帮你一同想办法,必定能让她早日脱离囚牢,好友莫要太过伤心。」 「佛狱对于背叛者,下手极为残忍。在背叛佛狱之时,吾也已做好难逃毒手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小免竟为了吾无辜牵连受罪,是吾太大意了。」 枫岫暗叹了口气,亦开口劝道:「吾知道你挂心小免的安危,吾亦很担心小免,但是还是得先处理眼下紧急的要事。」 拂樱听了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表示明白枫岫的意思。 枫岫很快的向在场的众人解说了下再探莫汗走廊之事,而后是划分同行之人。 过去拂樱多半选择与枫岫同行,除了枫岫心存提防的监视之外,拂樱亦有意藉枫岫对自己的监视以表示自己的「清白」。 但是如今拂樱却不想再与枫岫单独合作。 听到枫岫说出自己的名字,不等枫岫往下说,拂樱便主动道:「枫岫身负重任,必须多方奔走,吾就与极道先生同行吧。」 枫岫闻言,下意识的多看了拂樱一眼,尚风悦则略思忖了下,「好友说得是。」 枫岫本想反对,但是既然尚风悦已经这么说了,也不好再多说,便颔首道:「如此就有劳好友了。」 决定了各自该做之事后,佛剑等人便先行离开,拂樱则起身到门前等候将茶具收拾回屋内的尚风悦。 等了片刻,尚风悦还没有出现,枫岫倒是先走了过来。 见枫岫朝自己面前缓缓而来,暗自推想了下枫岫可能说的话,拂樱亦不闪避,就等着枫岫走至面前。 等了片刻,站在面前的枫岫反常的沉默,一声不吭,就只是盯着他看,被瞧得浑身不自在,拂樱索性主动问道:「好友不问吾为何不与你同行?」 枫岫以扇半遮俊容,轻笑了声,「哈,知吾者,果然惟好友而已。吾正在等你主动给吾一个解释。」 「虽然知道小免暂时不会有危险,但是心有牵挂便难以尽全力,吾不想拖累你的行动,便决定与尚风悦同行。好友应该不会与吾计较吧?」语罢微扬眉,颇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枫岫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掩眸,不发一语的凝视着拂樱,令拂樱暗感不安,正在犹豫是否该再说些话以打破窒人的气氛,枫岫忽然抬手轻抚上他的脸颊,指尖传递而来的无声的抚慰,令拂樱心头一颤。 「不想拖累吾……真不像一向待吾很不客气的你会说的话。」 心底的感动瞬间消失无踪,拂樱听得暗自翻了个白眼,一巴掌挥去枫岫正在脸上轻抚的手,没好气地说:「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是非得气吾吗?」 枫岫低低一笑,拂樱则瞠圆美目狠狠抛了一记杀气十足的瞪视。 「见好友如此生气勃勃的模样,吾可以放心了。」 什么叫做生气勃勃的模样? 拂樱尚来不及开口,忽然被一把扯入怀。猝不及防的一扯,令拂樱重心不稳的往前仆倒,只得反射性的抱住枫岫以稳住身子,想直起身,却被紧紧压在怀中,耳畔响起枫岫轻声的低喃:「吾不会让你独自面对佛狱。」 枫岫…… 随风飘入耳畔的低语,一字一句直扎在心上,带起了一阵阵的轻疼。 语罢枫岫旋即松开手,快步消失在啸龙居的门外。 怔然目送枫岫远去的背影,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旋即响起,拂樱回过头,入眼的是轻摇折扇的尚风悦。 「抱歉让好友久等了。」 原来是尚风悦来了,所以枫岫才突然松手离开。 拂樱敛整心神,朝尚风悦回以一笑,「走吧。」 之十二、 莫汗走廊之行负伤而归,一连多日奔走本已消耗不少体力,事多紧急,众人虽有伤亦多半只略做调息便继续忙碌,拂樱亦同。本有旧伤未愈,经过多日奔走体力消耗甚多已感到份外疲倦,再被阿修罗浑厚的气劲所震,拂樱明确的感到有些难以支持了。 离开莫汗走廊后,又随尚风悦处理了些事,体力已将到极限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拂樱连忙想告别尚风悦返回拂樱斋,未料啮心咒却忽然被催动。 无预警的强烈心痛,令拂樱步伐不稳的摇晃了下,脸色瞬间刷白,真气随心神刹那的紊乱而失控,在体内流窜,加剧了身上的伤势,一股腥甜的气息直冲喉头,未等拂樱调息按下,一口血已重重呕出。 尚风悦见状,脸色一变,凝气于掌,迅速拍上拂樱身上的数个大穴想助他稳住真气流窜,「好友!」 藉尚风悦之助暂时稳住真气的流窜,拂樱本欲开口道谢,却是眼前一黑。 意识昏迷前,耳畔似乎听得尚风悦震惊的大喊,但是他已无法理会。 ***** 再次醒来,便觉得浑身一阵乏力。 疲倦得不想睁开眼,闭着眼躺在床上,梅花幽冷的香气,随着吐纳的节奏丝丝沁入。 看来尚风悦应是将他带回了啸龙居。 耳畔响起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空气里寒梅专属的冷香又浓郁了些,而后是衣袍摩挲的轻响。 拂樱勉强撑开美目往床畔望去,果然见到尚风悦正坐在床沿。 见拂樱睁开眼,尚风悦低声道:「你的伤势不算太严重,但是也不可小觑……」看了眼显然对于自身的伤势也很明白的拂樱,尚风悦叹了口气,「前几日听你说啮心咒影响不大,但是今日看来,可是兹事体大、非同小可!好友,不是吾要说你,什么事可以轻描淡写,什么事该据实以报,千万不可分不清啊!若不是今日吾正好在你身畔,你就要倒卧道上了。」 「是吾大意了。」 「既然你对啮心咒有一定的了解,想必也知道如何破解。这次不准你再装神秘了,现在就给吾老老实实的交代。」 尚风悦一向秀净温雅的容颜,难得眉眼间明显可见不悦之色,心知尚风悦是真的替自己担心,拂樱一时无法将话说出口。 若是它日……尚风悦得知真相,想必无法原谅他的欺骗。 理智提醒自己这是必为之事,但是他却无法如同过去一般果决的开口,只觉得心怀别种目的自己份外的卑劣,直想逃遁于尚风悦澄澈的眼神之下。 竟然会因为他人的怨恨而迟疑,如此的软弱……岂是佛狱杀人如麻的凯旋侯? 在心里自嘲的一笑,拂樱仍在思忖,尚风悦的声音再度响起。 「拂樱?」 暗自掐紧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仍是无法控制的别开眼,不想直视尚风悦澄澈的眼眸,「只要找到火能元石,再由一个人施术助吾,便可破解吾身上的啮心咒。」 尚风悦暗暗记下了拂樱说的话,而后拍了拍拂樱的肩头,「这件事就交给吾想办法。这几日你就留在此好好休养,暂时别再管其他的事了。」语罢站起身,略整衣袍,「吾到厨房去看你的药。若有哪里不适,不要忍着,尽管开口唤人。啸龙居里现在住了不少人,虽然吵杂了些,但是人多也是有好处的,你只要开口,就会有人来帮忙。」 「多谢。」见尚风悦转过身欲离去,猛然思及一事,拂樱连忙抓住尚风悦的衣袖。 「好友……」 「嗯?」 对上尚风悦担心的注视,想着自己一会儿说出的话怕是日后又免不了让尚风悦消遣一番,拂樱略感无奈的扯了下唇,「吾为啮心咒所苦,甚至昏迷之事,请莫让枫岫知情。」 刚踩进门,便听得拂樱明显气劲不足的低语,对上感觉到他的气息,猛地转过头的尚风悦带着兴味的注视,枫岫以扇半掩面,镇定自若的迎上尚风悦的目光,放缓了听说消息后一路急走而来的步伐,不疾不徐的走入房中。 将拂樱一瞬间尴尬至极的表情看在眼底,尚风悦轻咳了声,忍着笑,拿手中折扇暗暗向枫岫指了几下,满脸无辜地说:「吾也想帮忙好友保守秘密……不过怕是来不及了。」 「好友对吾还真是不坦白。」话里隐隐听得出不悦。 事情隐瞒不住就算了,偏偏方才的话还让枫岫听见,这下子麻烦了。 虽然认识百余年,还不曾见过枫岫动怒,敏锐的察觉到枫岫语气里的不悦,拂樱暗自抹了把冷汗,连忙转眸看向仍在床前的尚风悦,正想开口求救,尚风悦已抢先一步说:「既然枫岫来了,看顾拂樱的工作正好有人接手。吾到厨房去了。」语罢蓝色的身影疾行如风,眨眼消失在房内。 无言的目送尚风悦离开的背影,而后硬着头皮对上已走到床前,凛着俊容,不发一语,眼色深沉的盯着他的枫岫,生平第一次,拂樱有了想逃跑的冲动。 让枫岫冷着脸沉默的盯着看了半晌,看得背脊发冷,枫岫一直迟迟不开口,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拂樱只好说:「好友……用眼神攻击伤患,未免欠缺良心。」 「吾只是在想,你尚有多少事隐瞒吾。」 拂樱听得心头一颤,正在思忖该如何回应,心口一阵无预警的抽痛,瞬间打乱了他的思绪。 紧咬牙关强忍着痛楚,不想让枫岫察觉异样,但是心口的抽痛却一波比一波更剧烈,不过片刻,已令拂樱痛得意识发昏。 等了片刻没有听到拂樱回话,倒是转过身面向床的内侧,枫岫暗感不对劲,连忙在床沿坐下,握住拂樱的肩头想扳过他的身子,拂樱却匆匆挥去他的手。 「好友,吾……实在是累了……」强逼着自己开口,话未说完,鲜血已不受控制的呕出。 心头如千丝万缕同时扯动的痛楚,令拂樱下意识的瑟缩肩头,紧握着衣襟,冷汗在眨眼间湿透了衣衫。 见拂樱一直不肯面向自己,更下意识的直往床的内侧藏,一连试了几次都无法让拂樱转过身来面向自己,只是往棉被里越埋越深,枫岫索性连人带被的将拂樱拉进怀中,入眼的容颜已全无血色,本就白皙的肌肤份外的透明,因为痛楚而不断地逼出的冷汗,带走了大量的体温,又痛又冷,令拂樱无法自抑的频频发颤,如同被春末无情的大雨摧残得遍地落红,只剩下弱枝在风雨里飘摇,几要魂断香消的红樱。 感觉到拂樱不受控制的发颤,枫岫迅速褪了外袍,扯开衣襟,并火速扯下拂樱身上已湿透的衣衫,让拂樱裸露着大半的身子直接贴附在胸前,再以棉被将怀中人严实的盖住。 「需要吾运功助你驱寒吗?」 因为紧贴着枫岫的胸口,随着说话的每一个轻微的震动都能清楚的感受,入耳的每一字皆重重敲击在心口,震得拂樱浑身发麻。 「枫岫……」 「嗯?」 这段时日自身的改变,令拂樱意识到枫岫对他的影响已远超过一开始的预想,即使明知不可,但是他还是无法控制的深陷。理智仍在挣扎着想拉开两人的距离,但是身体却诚实的遵从情感的依附,不受控制的妥协。 不只是枫岫不想放他离开,他也同样不想让枫岫走。 但是分离的时刻已在倒数,他没有反悔的余地。 虽然早知他们本就在不同的道路之上,兵戎相向只是早晚之事,也以为此准备百余年,计划也随着一步步的安排上了轨道,佛狱连接苦境的通道,就在不久之后将开启,但是此刻…… 他却情愿自己从来不曾到苦境,两人亦不曾相识。 感觉到胸前突然一阵热烫,枫岫心一紧,连忙低下头,入眼的是虽然半埋着脸,却仍隐隐可见眼角泪光闪烁的拂樱,「没有方法可以减轻痛楚吗?」 拂樱紧蹙黛眉,忍着又一阵直贯心肺的痛楚,才气若游丝的低道:「没有……枫岫……你尚有事……不需在此……」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激烈的痛楚,拂樱紧捂着胸口,再度呕了一口鲜血。 「吾说过了,吾不可能抛下你独自面对佛狱。」 心知到此枫岫是真的相信他了,但是他却感受不到任何的喜悦,入耳的话字句都是自我鞭笞的无情刀刃,割得心头血肉淋漓。分不清究竟是因为啮心咒或是其它,思绪被痛楚牵制,全然无法运作,自出生以来,无论遭遇何种的羞辱,视为示弱的表现而不肯轻落的眼泪,像是被开启了泉口似的急涌而出。 啮心咒造成的痛已渐渐褪去,但是眼泪却越落越凶。 第一次见到性情亦颇傲气的拂樱哭得难以自抑,不知拂樱心中的挣扎,只当做是被痛楚逼出的眼泪,无法再继续坐视,枫岫蹙紧眉,催动真气,手结法印便想试图强行压制啮心咒,却被拂樱按住手。 「不可……啮心咒……会攻击……强行压制之人……」 枫岫蹙紧眉,「不能压制……便只能破解了。你既然出身佛狱,对于啮心咒应不陌生,如何破解?」 「吾……已告知极道先生……」 「吾立刻去找他商量。」语罢想将拂樱安置在床榻上,拂樱却紧紧握住他的衣襟。 「枫岫……」埋首在枫岫的心口,肌肤相贴间传来的热度,温暖得令冰冻的心都融化。放下自相识以来不曾彻底卸去的伪装,清楚的感觉到眼泪滑过脸颊时,心头相应的阵阵抽痛,拂樱闭上眼轻声低喃,「别走……」 即使明日便是生死以搏的敌人,但是眼下…… 他只想放任自己再贪恋一回,佛狱中没有立足之地的情感。 入耳的低喃,毫无掩饰的眷恋与脆弱,虽然柔软,却击碎一直以来用理智筑起的坚硬高墙。 抱着依附在怀中低泣的拂樱,滴落在心口的眼泪彷佛一滴滴烧得热烫的油,穿透肌肤点落在心坎,忘了自相识以来对怀中人不曾松懈的提防,以着不曾想过有朝一日竟能从自己口中听到的带着无措的温柔语气,轻抚着拂樱的背,低哄道:「拂樱,别再哭了……你被小免传染了吗?」 「小免……」 不好!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枫岫连忙转移话题,语带玩笑地说:「吾记得某个人想寻找机会泄愤已很久了……今日吾难得大方,就让好友咬一口泄愤,如何?」 拂樱闻言果然止住眼泪,错愕的抬眸看向枫岫,不敢置信地问道:「当真?」 注视着哭得美目迷蒙,眼角染着淡淡的红晕,脸颊上仍带着两行泪痕,显得份外纤弱的拂樱,第一次见到性傲的拂樱这么无助的模样,枫岫心疼不已,原本只是想转移拂樱的心思随口敷衍的玩笑话,顿时认真了起来。 「吾既然说了,便没有食言之理……只望好友口下留情。」 怔然注视着语罢闭上眼,颇有引颈就戮的姿态的枫岫,拂樱抬手轻抚上枫岫的颈项,指尖在隐隐浮在肌肤之下的血脉上游走,枫岫忽然睁开双眼凝视着他,毫无预警的四目相对,拂樱尚在枫岫的怀中,因为极度的贴近,呼吸间全是枫岫的气息,暧昧的气氛令拂樱一时有些无措。 看出了枫岫在发现他的不自在后一瞬间浮上眼底的笑意,令拂樱顿生薄恼,捏了下枫岫的颈项,以着森寒的语气说:「既然好友如此大方,那吾就不客气了。」 枫岫没有回答,只是不语的注视着拂樱,似乎很有自信拂樱不会对他下重口。 手按枫岫的肩头,撑起身低下头凑近枫岫的颈项,轻启绦唇,虽然齿关已扣住了枫岫的颈项,却如何也咬不下去。 挣扎了半晌,拂樱还是松开口,改而环抱住枫岫的肩头,埋首在枫岫的颈间。 拿起棉被重新覆住撒娇似的紧抱着他的拂樱,颈侧传来的呼吸平稳,看来是啮心咒暂时平息了。 之前对拂樱的行为尚存有怀疑,但是今日见拂樱被折腾成这般惨状,枫岫不由得亦怀疑是否是自己太多心。 或许他可以试着相信,拂樱是真的决定与佛狱划清界线了。 这样想着,枫岫不自觉的心头一松。 感觉到自己心思的变化,枫岫闭上眼暗叹了口气。 不知何时,他已无法再将拂樱当做敌人看待了。 在两人一搭一唱,一个有意撩拨,一个热情配合下,原本只是一个勾心斗角的暗局,却不知不觉模糊了彼此在心中的界线。 不仅是拂樱动了心,他亦同样无法控制的心动。 以指尖轻爬梳着拂樱的长发,一阵淡淡的樱花的香气,随着指尖的拨弄直钻入鼻息。 还记得两人相识之初,自己心中对于樱花下意识的排斥,以及如同樱花化身的妖魔的拂樱的厌恶,如今却已模糊得想不起,取而代之的是想张开双臂,将花季短暂,虽然满枝红艳时看似张狂,其实脆弱得弹指可碎的樱花牢牢锁护在怀中的念头。 一开始的心思已然彻底转变,对怀中人日渐加深的情感,甚至让他有了即使拂樱仍心在佛狱,他便断其回头之路,让拂樱假戏真做,无路可退的想法。 拂樱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心思,虽然刻意掩饰,但是他仍是敏锐的感觉到拂樱的逃避。 他与拂樱都习惯以理智掌握自己的感情,虽然拂樱一开始对于动心之事表现得相当坦然,但是随着投注其中的情感日渐增加,想必也感到不安了。 这样想着,枫岫下意识的收紧双臂,似乎想藉此将怀中人牢牢锁住。 环在腰上的手,紧紧箍着他的腰身,感受到枫岫举止间不经意流露的占有欲,拂樱暗叹了口气,没有再试着挣出枫岫的箝制。 之十三、 一走入屋中,便见到在窗下小睡的拂樱,枫岫不由得微扬唇角。 过去拂樱除非精神不继,否则绝不会在他面前出现这种毫无防备的模样,自从啮心咒解开后,拂樱似乎将对他的最后一丝提防也彻底抹除了,即使身处寒光一舍也甚为自在,不像是借住的客人,倒似是此地的主人一般。 虽然时节已近秋,但是午后的暑气仍然逼人。 拂樱应也是被热得难耐,一身繁复的衣饰都卸下,整齐的放在榻旁的小几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衣,拥着一条桃红色的丝绸薄被,隐隐透着粉色的长发散放在床榻之上,披泄而下,在窗外透进的光线下折射着丝缎般的光华。 想是因为怕睡熟了着凉才拥着薄被,但是却在熟睡后,不耐暑气而将应该盖在身上的薄被压在身下,只有一角仍勉强覆在腰上,光裸的长腿全无遮掩的自被下伸出,勾在榻缘,纤细的足踝埋在桃红色的软被间,染着软被折射到肌肤上的红晕,宛如自水中洗濯而出的莲花,身上的衬衣亦早已滑下肩头,露出大半纤细的肩头,雪白的肌肤在淡金色的光线下更显晶莹,比窗外用术法幻化出的樱花更为惑人。 悄然在榻沿以着不惊扰拂樱的方式坐下,看着抱着薄被,眉目平展,睡得正沉,窗外无声无息飘落的樱花点在眉心却浑然无觉的拂樱,枫岫忍不住伸出手,以指尖轻拈去。 明明是无心的闲散睡态,但是却依旧散发着惑人的气息。 想起初相识时,乍见拂樱的刹那,浮现在脑海中,如见花妖的荒唐念头,枫岫无声的一笑。 忍不住伸手轻抚上勾在榻沿的长腿,睡得正熟的人略蹙黛眉,轻哝了声不知是何字句的低语,略挪了下姿势,避开枫岫的手,又继续睡。 枫岫看得暗感好笑,见拂樱原本勾在腰际的薄被经过方才一个翻身已滑落,枫岫握住被角,欲自拂樱的身下抽出薄被替拂樱重新盖上,不意拂樱突然反手握住了薄被,蹙紧黛眉低喃:「枫岫……」 被拂樱突然的低唤一惊,原以为拂樱已醒了过来,等了片刻,没有听到下一句,才发现只是梦呓。 枫岫忍不住低笑出声,床榻上的人又蹙了下黛眉,这次真的醒过来了。 睡意犹浓的睁开,入眼的是坐在榻沿兀自发笑的枫岫,不知道是又想到了什么,想是没有好事,拂樱略动了下眉,拿脚在枫岫的腿侧轻蹬了下当做警告,便翻过身,打定主意继续睡。 腿侧突然挨了一脚,枫岫止住笑,低头只见拂樱转过身,紧抱着薄被,看来是打算不理会他了。 既然人都已经醒了,再骚扰他也不用觉得愧疚,枫岫强自忍着笑,轻挑开覆在拂樱腿上的薄被,顺着腿侧往腿间轻抚,手背上蓦地被拍了一记。 「枫、岫!」咬牙切齿的低唤,而后是重重倒抽一口气。 看着任凭他在敏感处又揉又捏,努力忍着不回应也不出声,坚持背对着他的拂樱,枫岫略带恶意的凑上前,在拂樱的耳畔低唤道:「拂樱……」 极度敏感的人闭着眼无法自制的轻颤了下,十指紧揪着薄被,脸颊上一片霞红,强自忍耐了半晌,仍是忍不住低声呻吟。 下意识的往枫岫偎近,腿间的挑逗惹得拂樱浑身发软,却恶意的放缓了动作,若即若离的轻抚,始终无法真的弥平已被挑起的欲望。勾起了他的欲望却又不负责任,拂樱忍不住睁开眼,美目含怨的瞪了枫岫一眼。 被瞪的人则一脸无辜的回望着他。 忍着磨牙的冲动,放弃继续躺在榻上摩蹭的欲望,拂樱撑坐起身,环抱住枫岫的颈项,泄愤也似的重重吻去枫岫脸上刺眼笑容。 ***** 结束消耗体力的缠绵,拂樱懒散的趴在枫岫的身上,一手撑着脸颊,空出的一手以指尖无聊的缠弄着枫岫的长发,低头注视着闭着眼小憩的枫岫出神。 枫岫的床比他睡惯的床大了不少,两个人并躺在床上甚至可以完全不碰触到对方,但是这几日他在寒光一舍过夜时,两人却都一同挤在床的内侧,空着大半张床。 放弃心中想自情感的困缚里逃脱的念头后,他与枫岫顿时变得亲密至极。 结束一整日的奔走后,若精神尚佳,两人便免不了在床上翻云覆雨一番,即使是累极了,就只是瘫在床上什么事也不想做,枫岫也不像过去迳自睡在床的一侧,总是紧紧搂着他,即使睡得熟了也不放手。 第一次看到枫岫完全放下戒心在眼前熟睡的那夜,拂樱反而顿失睡意,迳自以手支颐,就这么盯着枫岫看了一整夜。 出身在为了生存无法停止杀戮的佛狱,不仅是他无法放松在别人面前安睡,他人亦不曾在自己面前如此放松的入睡。 小免是他一手拉拔大的孩子,在他面前熟睡并不令他讶异,但是一向戒防心甚重的枫岫,却令他倍感新奇。 感觉两道视线一直胶着在脸上,枫岫忍不住睁开眼,入眼的是正盯着他恍神的拂樱,不由得好笑地问道:「好友在看什么?」 与枫岫对看了一眼,本想随口敷衍,想起心中的盘算,拂樱略思忖了下,扬起魅惑的浅笑,改口道:「看你。」 ——枕边风是女人的专长,男人穷极一生,也难以望其项背。 某次会议上,咒世主意外的改变主意,选择了与太息公相同的意见,会后擦身而过时,太息公掩唇一笑,语带得意的低语。 当时他只觉得莞尔,咒世主的考量他或许无法猜知,但是断然不可能是为了这种原因。 到了苦境后,遇见的人事物渐渐多了,过往不曾留心,这百余年为了揣摩人的感情,他份外的注意,却发现太息公的话似乎并非全无道理。 如今的他已不想要枫岫的命,但是枫岫断然不可能与佛狱合作,只有另寻方法以牵制枫岫。 虽然没把握一向冷静的枫岫,这种枕畔情话能有多少影响,不过不试焉知结果。 下定决心之后,虽然心中对于如何吹枕边风一事所知不多,几无概念,拂樱还是在两人耳鬓厮磨后,努力强打着精神和暂时没有睡意的枫岫闲谈。 枫岫本是个擅于言辞的人,而且因为登仙道不禁言论,所以常听闻各种不同的异说与各地的异闻,原本是另怀目的找枫岫攀谈,未料枫岫丰富的见闻彻底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令拂樱听得颇为入神,甚至每每忘了自己一开始找枫岫闲谈的目的。 枫岫闻言,忍不住低低一笑,「好友真是让吾受宠若惊了。」 「你这个人真麻烦,难得吾配合你的要求说实话也不满意。」拂樱说着一按床榻,作势欲起身,枫岫却猛地勾下他的颈项,给了他缠绵至极的一吻,打定主意给枫岫大灌迷汤的拂樱毫不犹豫的回搂住枫岫,热情的回应着枫岫的吻。 两人热切的吻了片刻,方褪的激情又再度被挑动,枫岫扯下拂樱的衣衫,轻吻上拂樱的肩头,怀中人却旋即撑起身,避开他的吻。 面对枫岫的微挑眉的注视,拂樱拢起被褪下的衣衫,给了枫岫一个无奈的眼神,「方才已弄得吾一身的黏腻,吾现在只想沐浴。」 枫岫听得忍不住低笑出声。 轻抚着拂樱的背,在拂樱的瞪视下,枫岫低声喃道:「好友即使多日不梳洗,依然是满室的香气。」这话倒是不假。 两个人几次激烈缠绵时,即使拂樱出了一身的汗,充盈在室内的只有越来越浓,几乎令人不饮而醉的樱花香气,丝毫没有半点汗水的味道。 但是拂樱性好清洁,即使身含异香,仍是常常在缠绵后便迫不及待的往浴池而去,非得把自己彻底洗净才甘心。 拂樱听得微红了脸颊,横了枫岫一眼,「说得像是吾不是人。」 比起不管吐出什么惊人之语都能脸不红气不喘的枫岫,他实在没有把握能以言语给枫岫多少的影响。 轻抚着拂樱的脸颊,枫岫低声道:「吾初见你时,确实怀疑你不是人,而是樱花林中的妖。」 拂樱没有如同预期般的吐槽他,略蹙了下眉,似乎是有些不悦的闷闷低语:「在佛狱,亦有不少人如此说过。」 「嗯?」难得拂樱肯主动提起自己的事,枫岫颇感兴趣的等着下文。 「吾出生在佛狱边陲的樱花林中。不知生父亦不知生母,自有记忆以来就在樱花林里了。」 枫岫闻言一笑,「听起来颇似乡野传奇。樱花树之子……至少是很美丽的形象,不是吗?」 拂樱给了他一记白眼,「佛狱的樱花不似苦境,不但嗜血而且有很强的攻击力,佛狱盛传樱花林中有魔物寄生,所有的人都对樱花林莫不心怀畏惧,但是吾却能在樱花林中安然来去,不曾被樱花树攻击。」 无父无母的他没有名字,众人见他能在樱花林中来去自如,便唤他为妖怪。 因为相貌殊丽,自年幼开始他便不断地被试图将他擒回去当禁脔的人追逐,有好几次几要被擒走时,都是樱花林救了他。 只要逃入樱花林,便谁也无法带走他。 「……进入樱花林中后,原本追逐着吾的人,瞬间神情大变,眼神空茫,挥动手上的武器互相砍杀,直至命绝。」 随着樱花林下激烈的杀伐之声,原本开得旺盛的樱花更像是一把绽放在半空中的大火,花枝在不知何处吹来的激烈风中妖娆的颤动,漫延的花枝似乎将天地都掩盖。吸取了鲜血的樱花散发着艳丽的红光,漫天花雨纷纷飘落,在眨眼间彻底掩覆倒卧在林中的尸身,待下一阵风带走覆在尸身上的花瓣,遍地的尸骸已只剩下森然白骨。 震慑于樱花林不明的魔性,于是便有人提议放火烧尽樱花林。 在危急之际,是咒世主派人阻止,樱花林才免去毁在烈焰之中的灾劫。 樱花林庇护着他,让他渡过了无能保护自己的童年,直至已不需要仰仗樱花林的保护。 但是即使他已有足够的能力自卫,在佛狱,依然只有樱花林的深处,是他唯一能放心沉睡的地方。 听着拂樱的低语,想像着拂樱在佛狱的生活,出身登仙道的枫岫,虽然对佛狱的环境略有耳闻,知道佛狱是一个迥异于登仙道的地方,但是知道的还是不多,再加上转述的人亦是听闻而来,多少有些失真。听到拂樱直接叙述在佛狱的种种,彷佛可以见到拂樱孤独的穿梭在樱花林间的模样,以及当日的无助,令枫岫一阵心疼。 「如今你已在苦境,况且你已不是独自一人,不需要再仰仗嗜血的樱花给你庇护了。」 拂樱没有回答,只是放软身子贴着枫岫的胸口,闭上眼。 即使眼下的一切已维持不了多久,但是至少在最后的时刻来临之前,他想暂时欺骗自己,去相信枫岫所说的一切,相信他来苦境之前,不曾听过的,「幸福」这个陌生至极的词。 搂着安静的倚着他的拂樱,枫岫亦没有再开口,两个人无声的在床上依偎了半晌,不由得有些昏昏欲睡,却听见拂樱突然开口。 「吾说了自己的事,接下来,礼尚往来,是不是该换你了?」 微抬眸与拂樱对望了一眼,枫岫没有回答,只是慵懒的轻勾了下唇角。 一向精明的眼眸难得明显可见睡意而显得有些涣散,心知眼下或许是好机会,虽然亦直想跟着枫岫一起陷入睡梦中,拂樱还是强自打起精神,「吾听说登仙道之人皆有神源,可以修复伤体,是保命的重要之物。」 骤然听见拂樱开口,便是至关重大的问题,枫岫的睡意瞬间全消,心中疑惑,但是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答道:「然也。」 「过去吾就一直很好奇,究竟神源是什么模样,但是既然是保命之物,又岂能轻易借予他人一观。但是……」拂樱撑起身,俯身看着躺在床上的枫岫,扬起一抹魅惑的笑容,「依好友与吾的交情……应该不介意借吾一观,满足吾的好奇心吧?」 虽然先是开诚布公之信,而后是啮心咒之事,这段时日拂樱亦为了正道之事多方奔走,拂樱背叛佛狱之事应是不假,但是习惯了的提防,一时间难以尽消,况且事关重大,枫岫一时无法回答。 等了片刻,没有听到枫岫回答,原本提出这个要求,虽然确实别有用心,也不觉得枫岫会爽快的将神源交给他一观,毕竟事关性命安危,但是见到枫岫迟疑,身上方结束激情的热度似乎一瞬间褪了,拂樱低垂美眸,淡淡道:「若你事到如今犹然不信吾,吾也不怪你,直说便是。」语罢也不去看枫岫,一按床榻,欲藉力挪身离开枫岫的身上,枫岫突然握住他的手肘,猛地将他扯入怀中。 「吾尚未拒绝你,怎么就动怒了。」凝气于掌,片刻后摊开手,便见到一颗通体晶莹的玉石躺在掌心。 「这就是神源?」自枫岫的掌中拿起玉石,回过头看向枫岫,拂樱略扬黛眉,一脸的怀疑,「看起来只是一颗很普通的石头。」 「神源必须使用之时才会绽放光采,平日确实只如同一般的玉石。」 拂樱将玉石拿在手中翻看了片刻,见枫岫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玉石,料想此物应是不假,只是没想到神源竟是这种模样。 碧绿的玉石,透明澄澈,毫无棱角,渗透着丝丝的凉意,若不是自触感得知是玉石,只是这样看着,倒与小免去年到溪边玩耍时带回来的,苦境一种……似乎叫做爱玉的东西颇为相似,放在掌心也同样散发着令人舒爽的凉意,只可惜颜色不同。 说起来苦境的植物真是比佛狱的植物可亲多了,不仅没有攻击性,而且用途甚多,既能观赏,又能做为食物,与苦境相比,佛狱简直是一片荒漠。 脑海中不受控制的浮现那日与小免坐在凉亭中乘凉的景象,突然很想念入口清凉的爱玉。 原本只是一时的思绪飘移,未料越想越入神,直到一声忽然的喷笑,才将拂樱唤回神。 「好友,咳咳……」一向冷静镇定,举止优雅的枫岫难得笑得如此失态,甚至眼角隐隐闪烁着泪光。 莫名其妙的看着叫了他,却笑得说不出话的枫岫,忍着一巴掌打去太过刺眼的笑容的冲动,拂樱耐着性子等着枫岫笑了半晌,才听到枫岫语气不稳的说出下文。 「吾知道好友对吾积怨已深,但是……何必寻神源出气?咳、咳……神源虽是吾的保命符,但是吾只能感应到神源的气,感受不到神源所受到的……攻击,任凭好友咬碎银牙也是无用,况且吾此刻就在你眼前,何必以神源代之?」努力忍住笑意说完,见拂樱瞬间刷红了脸颊,枫岫再也忍不住捧腹大笑。 听了枫岫的说词,才知道原来是他想得入神时,不自觉将神源拿到唇畔咬了一口。 见枫岫笑得张狂,一时半刻是停不下来了,拂樱恼羞成怒的抄起一旁的枕头,就往枫岫的脸上一丢。 原本对于拂樱突然提出想一睹神源,再加上拂樱对着神源不吭一声,看得甚为入神,不知做何思量,令枫岫不由得暗自升起戒心,却见拂樱忽然将神源凑至唇畔,在枫岫反应不及间张口便咬,拂樱想得入神时不自觉的逗趣举止顿时化消了枫岫心里的防备。原本见到拂樱无厘头的行为已甚觉好笑,拂樱恼羞成怒的模样,更是令枫岫笑意更深。 侧过脸避开迎面砸来的枕头,枫岫努力想止住笑却又忍不住直发笑,索性伏在枕上笑个痛快。 在枫岫将神源交至他的手上时已暗自留了心眼,把握住枫岫将视线调转离开神源的一刹那,不着痕迹的在石上动了手脚,这才将玉石交还给枫岫。 「好友把玩了半天,还咬了一口……可有体会出什么心得?」悄然暗注了丝真气到石上,感觉到玉石正常的回应真气的流动,枫岫这才放心的收回神源。 对上枫岫的视线,拂樱没有立刻回答,故意哼笑了两声,吊足了胃口后,才慢吞吞地说:「颜色很丑,你的审美眼光果然是不佳。」 枫岫听得暗感好笑,配合地说:「依好友之见,枫岫该将神源改换何种面目?」 「粉红色。」 「这……恐怕有执行上的困难。」 「不然能做些什么?」 枫岫一脸遗憾地说:「任何对神源的加工都是一种伤害,为了保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不过……倒不是全然没有办法。」 被挑起了好奇心,等了片刻没听到下一句,拂樱忍不住催道:「是什么办法?」 枫岫微勾唇角,「有劳好友做枫岫的保命符了。」语罢便是猝不及防的一吻。 之十四、 虽然两人之间相处的时日渐多,但是他心里却很明白,他以「拂樱斋主」与枫岫共处的时间,正在急遽的减少。 从一开始就掩饰了真面目,粉墨登场后,一唱百余年的戏,已走到了尾声。 戏已经即将结束。 一阵无预警的激烈地动,而后是气流明显的变化,强烈的邪气随着骤然浮现空中的青云,翻腾涌出,上一刻还是烈日高悬,眨眼间暗无天光,扑至身上的风冷如霜刃,令惊疑不定的心更添惶恐。 化光赶至对峰壁前,刚停下脚步,冰冷中带着血腥味的阴风袭面而来,熟悉的气息,挑动血液里潜隐多年的杀性,往事翻箱而出,杀戮的记忆,指尖穿透骨血筋肉的黏腻触感,强势的驱走脑海中在苦境百余年的生活情景,唤醒了被长年的杀戮磨练出来的残酷。 敏锐的感受到自指尖直流窜至心口的战栗,原本澄澈如水的秋眸,红光随着杀意的翻腾而浮现,拂樱垂下眼眸,掩饰着已无法控制开始出现在身的变化。 「为何对峰壁产生变化?难道是……」尚风悦惊疑不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而后是枫岫虽然听起来镇定,却掩不住语气中的绝望的话,传入耳畔。 「火宅佛狱将要开启了。」 接下来枫岫与尚风悦的交谈,他已几乎听不见。 随着气流的涌动,空间的裂缝越来越大,血液感受到四周弥漫的邪气,无法自制的沸腾,眼前的景物都蒙上了杀戮的血光,久违的杀性,令拂樱几要按不住直欲挣脱箝制的邪气。 强自压制着邪气勉强说出一两句话附和,幸而枫岫和尚风悦的注意力全在对峰壁的变化之上,无暇它故,倒也一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 「事态紧急,必须尽快将此入口催毁!」 枫岫的低喝在耳畔清楚的响起,拂樱蓦地心头一颤。 是时候了。 脑中瞬间意识到个念头,而后是旋即浮现的不想对枫岫痛下杀手的想法,但是时间的紧迫已不容他多想,拂樱瞬间放弃对体内流窜的邪能的强抑,在枫岫与尚风悦专注的催运全身真气之际,饱提内元,重重轰出一掌! 意外之变,来不及拦住被一掌震出的枫岫,尚风悦错愕的回首,入眼的赫然是气质与外貌剧变的友人。 对上尚风悦震惊的注视,拂樱微掀唇角,「真遗憾,真相总是残酷。」 事已至此,过往的一切,不管是什么,只能尽抛脑后。 「拂樱!你竟然……你为什么这样做?」 「自始至终,吾心从未背离佛狱。」是宣示的话,却也是自我催眠的暗示,「现在你眼前所见,不过是吾与天者策划的小小游戏罢了。」 佛狱通往苦境的门已开启,任何的犹豫只会将他推往死亡的深渊。 无情,是他在佛狱恶劣的环境下求生唯一的依靠。 尚风悦忍不住惊呼,「原来这都是你的阴谋!」 对上尚风悦瞬间难掩愤怒的眼神,脑海中一闪而逝的是昔日两人桌前闲谈的情景,以及以啮心咒取信正道时,尚风悦担心至极的神情,心底有了一瞬间的痛,却在眨眼间消失,「这是吾为你们精心准备的死亡之宴,献出你们的性命,为佛狱开道吧!」 任何的感情对他而言,都是多余之物。 似乎是终于接受了事实,尚风悦温雅的脸瞬间翻红,厉声大骂:「叛徒!」 彻底的决裂后,是生死以搏的一击。 「魔蚩碎元!」 化身杀体后染上魔性之紫的双眸,浮现嗜血的杀气,为了掩饰真实面目强抑在骨血中的杀性,瞬间引爆。 双掌交击,寒梅遍天飞洒,是一把抛洒在佛狱无边烬土上的白雪,冷香尽掩在吞噬而来的血腥寒风之中,一向雅洁的白,在漫天排涌的邪云下,也染上了森寒的青色,尽失平日的神采,只能在充满着腐血的尘沙中无声无息的凋零。 原以为受他一掌应该震飞数尺之外的尚风悦,纤瘦的身躯向前一倾,重重呕了一口鲜血,热烫的血在风中迅速褪去温度,点点飞至脸上,只剩下微弱的凉意,但是却令拂樱心口猛然一震。 枫岫! 尚风悦惊魂未甫的回首,只来得及低呼了句:「枫岫!」下一刻已被一掌送出战圈。 为了避免生死以搏的场面,所以他选择了以一掌在对战之先便将枫岫击出,原以为那一掌已足够让枫岫昏厥个一段时间,未料枫岫竟清醒得比他预想得快了太多。 敛整瞬间浮动的心神,对上枫岫难掩痛心之色的眼眸,强作麻木的心不受控制的一缩。 四周充斥的腥风,提醒着他眼下的局面。 佛狱的出口就在他的背后,像是一只巨大的冷眼,冷冷钉在他的身上,他像是被箝制在砧板上的鱼肉,没有自主的权力。 沉潜苦境百余年,眼下,是他向佛狱证明心志未变的最好机会。 「你非常韧命。」 紧盯着面无表情的拂樱试图找出动摇的蛛丝马迹,即使心里自觉可笑,却仍是无法控制的抱持着一丝仍不想放弃的希望。 但是却只在一如相识之初般,冷血无情的眼眸里找到了无可改变的绝望。 不是没有预想过两人兵戎相向的场面,在百余年的时光中亦不只一次以此提醒自己,不可投入太深。 一向相信缘份的聚散,是命运里无法预料的偶然,该聚时聚,该散时散,分别不过是一种自然的循环。 他以为自己可以潇洒的面对,但是如今才知,当时语带警告之意的承诺,不只是心计的谋划,而是无法自己深陷泥沼的哀鸣,「你以为……吾会放过你吗?」 试图冷静自己的声音,却控制不住语气里流泄的太多悲愤。 待到真正面临背叛之时,才知原来他有多想,多希望能够相信眼前的人。 化出长剑,枫岫手握长剑,手中的剑原是最熟悉,几乎成了身体部份的兵器,此刻却沉重得令人难受。 忘了有多久……在他为了理想,不得不放下一生以手中笔锋洗涤浊流的理想,手握利剑,指尖染血之初,也曾经有过相似的沉痛,以及几要窒息的无奈。 他以为他已克服了心底的魔,这一生,为了完成理想,他可以豁尽一切,甚至是自己的性命,没有什么可以动摇他。 但是……面对眼前一如最初,不曾相识的拂樱,胸口的痛楚有如肋骨尽碎,倒插入心一般,即使是轻微的呼吸造成的牵动,都是难以忽略的折磨。 强行按下枫岫悲愤的低语入耳的瞬间挑动的相应的心痛,想扯唇挤出强调无情的冷笑,却牵不动嘴角,只能紧绷着脸,将所有不该有的情绪彻底的封死,「如今你也只能在口舌逞能了。」 一掌拨开枫岫灌足了真气直取面门的长剑,而后是迅雷不及掩耳的数次交击,骨血里潜藏的杀性被催动的邪能强化,越战越陷疯狂。 血液是热的,心却一分分的冷了,渐趋麻木。 震开长剑,顺势回身劈出一掌,直探枫岫胸前一瞬间大开的空门,浑厚的内力加重了掌劲,一掌拍下,骨节爆裂的声响,清脆的响起,演奏着久违的杀戮曲。 热血直喷洒在衣袖之上,却悉数消失在一身宛如深渊的玄色之中。 杀意强势的占据了思绪,几乎忘了与他正在交战的人是谁,脑中反覆回荡的只有取胜的强烈执念,手上的杀招越来越见残狠。 连中数掌,身上多处骨节尽被拂樱的重掌所碎,身躯渐感沉重,行动越来越显迟缓,被击中的次数越来越多,再度迎面袭来的重掌,枫岫虽然顺势后跃以减轻落在身上的力道,仍是受创至深,强烈至无法忽视的痛楚令他几乎无法撑住自己,只得以剑拄地,勉强撑起上身,跪倒在地。 剧痛令视线不受控制的模糊,映入眼中的身影,迥异的气质与装扮,明明一切已不复存,但是脑海中却仍不断地浮现昔时瞠圆美目,又恼又恨的瞪着他却也无可奈何的容颜。 他在百余年的争斗中付出了不想付出的情感,他以为拂樱也与他一般,但是眼前的一切…… 却只是无情的提醒他可笑的天真。 即使不情愿,但是他却不得不接受事实,以着最难堪的方式。 想站起身,却无能为力,只能无法控制的向此刻恼恨至极的人下跪,枫岫紧紧握住长剑,直至掌心感到强烈的痛楚,藉以转移身上,甚至是心口剧痛的注意力,「吾一生大错,便是相信你!」 在枫岫跪倒后,已成直觉的杀性令他几欲翻掌给枫岫致命的一击,不意忽然听见枫岫豁尽力气,沉痛至极的低吼,震碎冰封了心的杀气。 杀性骤然消褪,下意识的别开眼,不想看见枫岫既绝望又愤恨的眼神,拂樱强令自己开口,听着自己一字一句说出应该回应的话:「可惜一步踏差,便是万劫不复。枫岫呀!吾想……吾会很怀念在地狱沉眠的你。」 努力瞪眼想用已模糊的视线牢牢捕捉此刻仍让他无法不眷恋的身影,昔时樱花林下,两人近得毫无距离的相贴时,掩不住困窘的美目,与缠绵过后,缠着他说东扯西,因为被挑动好奇心而闪闪发亮的容颜,一一在眼前浮现。 他深深的记住了每一刻两人共同渡过的时光,但是在此时此刻想起,却只是更加重心中的难堪。 他天真的相信拂樱爱上了他,会愿意为了他,改变一开始到苦境的目的。 到头来,拂樱没有改变,只有他,赔上了不该付出的真心与相信。 「哼!地狱无你,何等失味!」 ——今后不管吾走在何种道路上,是生是死,都不会放你离去。 脑海中顿时浮现昔时枫岫紧搂着他时,眼神深沉的低语。 几乎在同时意识到枫岫玉石俱焚的决心,拂樱心一凛,敛整心神以接下枫岫催动内元的豁命杀招。 极招相对,四周一阵强烈的摇撼,杀招交击的一瞬间直逼眼前的眼眸里充盈的绝望的悲愤,强烈的情感深深震憾了拂樱,几乎忘了身置何地。 心情复杂的注视着豁尽力气后,已无法支身的跪倒在地,意识在昏迷的边缘游移的枫岫。 同归于尽…… 能将一向理智冷情的枫岫逼至如此境地,他应该感到得意吗? 虽然他曾有过想寻找方法避免取枫岫的性命的想法,但是眼下的情况,除了杀死枫岫,已别无选择。 「同归于尽……做梦!」 暗自咬牙,重新戴上冰冷的面具,眼下的他不是沉溺在樱花林下的风花雪月的拂樱斋主,而是佛狱战无不胜的凯旋侯! 握住枫岫的手,把心一横,重重一扯,骨节碎裂的声响,伴随枫岫痛苦的呻吟响起,感觉心似乎是被自胸口狠狠掏去,痛到极点后便是恍然的麻木。 绦唇一开一阖,木然的吐出了此刻当然之语,「不管你是楔子,还是枫岫主人,从今而后,注定只是一个令人悼念的名字。」 伸出手,掉落在地的长剑感应到他的召唤,旋即翻飞入掌。 拂樱双手握紧长剑,高高举起,盯视着硬生生折碎手臂的痛楚在已难以支持的神智上重重一击,陷入昏厥的枫岫,要取枫岫的命明明易如反掌,但是他却使不上半点力气。 若一剑刺下,一切能回到两人相识之前,那他必定毫不犹豫的挥剑。 但是……已动了的心,已付出的感情,是不可能收回。 他杀不了枫岫。 脑海中意识到的事实,令拂樱顿时深感狼狈。 即使枫岫恨他,即使两人已兵戎相向,即使过往只是一场梦,而如今梦已醒了,就算他此刻不杀了枫岫,枫岫也不会放过他,但是他却仍然下不了手。 他们两人之间的局,看似他赢了,其实他输得很彻底,豁尽一切,输得一无所有。 在拂樱挣扎间,一道剑光忽然闪过眼前,躺卧在地的枫岫眨眼失了踪影。 紧握着枫岫的长剑,茫然注视着已空无一物的眼前,只剩下一地未干的血,仍提醒着他方才的一切并不是一场梦。 在苦境百余年的生活,与他前往苦境前想像的相差甚远。 太过悠闲,太过美好……甚至让他常常在夜半惊醒时,以为自己正在做梦,梦醒了,他还在佛狱,还睡在樱花林的深处,在用他人的恐惧筑成的堡垒,安静得令人窒息的寂寞之中。 都结束了。 闭了闭眼,将最后一丝感伤埋葬。 从此刻起,曾经拥有的一切,已彻底消失,他始终一无所有,只有── 「战无不胜」这四字,是他唯一拥有的悲凉点缀。 之十五、 踏入久违的故土,重逢的不是游子归乡的喜悦,只有清醒时极力压抑,却潜伏在深梦之中的寂寞。 穿过熟悉的通道,脚下的土地仍与记忆里一般,是鲜血濡湿的腐泥,每一个烙在其上的脚印,都带起一阵阵呛鼻的腥臭。 决裂时的情景在脑海中萦回不去,理智知道一切在决裂的当下就应该抛弃,但是心却不受控制的一阵又一阵的抽搐。 尽力武装自己维持着冷漠自信的表相,用带着杀气的冷眼逼退一双双好奇与探询的视线,身在佛狱,任何一丝的破绽都是致命的危机。 走过似乎比记忆里更漫长了数倍的通道,穿过矗立在一片破败之中显得份外突兀的皇城大门,拂樱略停了下脚步,在阶前一整衣袖,而后踩上在佛狱一片荒凉的色调里极为扎眼的玉阶,走进占尽佛狱残少资源的皇宫。 迎面而来的宫人,无论男女,身上的衣袍皆是上好的丝绸,并以羽毛金绣线为饰,极尽奢华之能事,入眼的长廊,虽然遍布廊道两侧壁面的尽是残酷的杀戮景象但是却用了大量的黄金美玉与珠宝做为装饰,长廊尽处,更矗立着一座以独特的玉石凿成,高达数尺的咒世主雕像。 工匠精湛的手艺将咒世主的容颜刻得维妙维肖,无论是阴寒森冷的神情,甚至是浮出脸皮的筋络,无不栩栩如生,而身上所穿的衣袍,在巧妙的雕工下,亦令人难以辨识究竟是玉石还是丝绸。 看了眼矗立在长廊尽处的宏大雕像,脑海中浮现的不是过去每每见到时的惊讶与敬畏,不期然的闪过枫岫的低语。 ——再美好高明的伪装,也掩饰不住内在腐败的本质,只会更强烈的对比出难以遮掩的丑陋,可惜世人往往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出身在妖魔般的樱花林中,又有着惑人的相貌,见到他的人无不心怀恶意,咒世主是唯一一个看中了他不同于常人的筋骨的人,咒世主让他正式习武,给了他在佛狱占有一席之地的机会,不仅不用再被贵族阶层的人欺凌,甚至可以掌握佛狱的重大决定。 因为始终记着是咒世主将他自佛狱底层的炼狱中拉拔而出,他总是对咒世主抱持着不惜牺牲生命以报的感激之情,对咒世主的种种做为,从来不曾怀疑过,也不曾去思考过对错,只当一切是理所当然,但是枫岫的话,却令他不得不正视过去从不曾正眼瞧过的事实。 贫脊的佛狱,有多少人为了生存而拚尽全力,日复一日的搏命,争的不是什么,只是一口活命的粮食,总是嘴上口口声声说着一切以佛狱的利益为重的咒世主,却率领佛狱的贵族,占尽了佛狱残少的资源,夸张而奢华的铺张浪费,丝毫不比物资丰饶的苦境富有人家逊色。 从佛狱入口走至皇城的路上,充盈耳畔的是不止的呻吟声,为病,为饥饿,为各种痛苦而生的呻吟,随着皇城越来越近,渐渐淹没在震天的乐声下,金碧辉煌的皇城像是一只吸附在骨血上的蛆,贪婪的吸取将已将近枯竭的佛狱的生命。 咒世主真的爱惜佛狱的人吗? 发现自己想岔了,拂樱连忙一整思绪,跟着通报后前来领路的宫人走进大殿。 沉静的大殿中,咒世主一如他离去那年,依旧双目低垂,侧倚着王座。 虽然是慵懒至极的坐姿,但是却无损令人惊畏的气势。 拂樱一撩衣摆,在王座前跪身拜道:「王,久别了。」 咒世主闻言一抬眼,厉声低喝:「看够了吗?」 突然的低喝,而后是迎面扫来不带杀意的一掌,拂樱先是一怔,旋即意识到发生何事。 枫岫…… 措手不及的遭遇背叛,即使已命悬一线,也犹然不肯彻底放弃吗? 在心底暗叹了口气,却也没有心思再多想,眼下更重要的是如何让咒世主相信他虽然离开佛狱百年,仍然没有反叛之意。 等了片刻,咒世主似乎没有追究他对于枫岫的监视浑然不觉的意思,拂樱暗松了口气,却听得咒世主低唤:「拂樱。」 「是。」 咒世主微抬手,食指轻勾,「上前来。」 拂樱强抑下一瞬间蹙起双眉的冲动,依言膝行而前,低垂着颈项,木然注视着王座的踏脚。 乾瘦如枯枝的长指滑过脸颊,一阵轻微的刺痛,拂樱忍着心底的厌恶感没有拨开,只是努力维持着极度顺从的模样。 「你离开佛狱前还欠本座一个答案。如今……已过百年,想必你也已考虑出结果。」 在佛狱,咒世主的话几同神旨,一向只有命令,对他一再的询问,已是咒世主破例的恩典,但是这不代表他可以挑战咒世主的威权。 虽然厌恶他人的靠近,但是他心底很清楚,拒绝咒世主必须付出多少的代价。 心知人性的贪婪,是得不到的永远比能轻易得到的更好,一直拒绝咒世主,只是让咒世主对他越来越有兴趣,原本他已做好打算,咬牙一忍也就算了,反正他又不是视贞洁为命的贞女,而且当年若非咒世主插手干预,或许他也早已成为他人的玩物。 但是…… 因为拂樱不同以往的沉默,咒世主只当做他已接受,原本只在脸颊上徘徊的轻抚,寸寸往颈项探去。 领扣一松,而后是颈项上冰凉的轻抚,耳畔蓦地响起枫岫动情时的低唤。 ——拂樱…… 几乎是在脑中的低唤响起的同时侧开身,回避咒世主的轻抚,拂樱回过神,入眼的是咒世主意味不明的盯视,心一凛,连忙拜伏道:「苦境一行,拂樱始终心系任务,未曾费心思忖它事。王对拂樱的厚爱,拂樱感激在心,但是拂樱自知天性孤癖,不解风情,不想扰了王的兴致……」 「凯旋侯。」向来是只要他开口,便没有人不遵从,何曾有人如拂樱一般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他,咒世主沉声道:「本座要什么样的人,还需要你来教本座吗?」 拂樱听得心一颤,「拂樱不敢。」 「休将你与他人周旋的口舌拿来应付本座,本座只要你的一句话。」 感受到咒世主的怒意,心知今日这关是难过了,拂樱既心急又气闷。 过去面对咒世主的屡屡求欢,心知咒世主虽然是佛狱之王,却也与常人一般有情欲的需求,他虽然不愿意,却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眼下见咒世主如此相逼,倒是逼出了他的恼意。 他为佛狱牺牲甚多,一再的建功立业,依然不能以此保有自己的尊严吗? 思及此,虽然理智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但是拂樱却一时不愿开口。 迟迟等不到拂樱的答话,咒世主恼意更甚,正欲发作,一阵娇软的笑语伴着浓郁的香气飘然而入。 「吾听宫人传报时还不相信,没想到凯旋侯真的回来了!当年你离开之时,吾还曾专程亲自以水酒相送,怎么今日回来了,倒不招呼一声,男人啊……果然都是无情得紧。」 一向听见太息公的声音便觉厌恶,但是这次突然见她出现,却令拂樱甚感庆幸。 见太息公出现,咒世主收起脸上的怒意,「太息公,你怎么突然来了?」 「呵……」太息公素手掩菱唇,娇媚的低低一笑,「王如此说,是太小看吾的能力了。凯旋侯回到佛狱这等大事,吾如何能不知情?」见拂樱仍伏在王座前,美目流转,已猜得几分方才发生之事,太息公轻巧的一个旋身,在王座旁的椅上翩然坐下,「凯旋侯方自苦境归来,想必是疲劳之甚,即使有要事,王何不等他稍做歇息后再议?」 咒世主一挥手,「下去吧。今日你就好好歇息,明日本座会让宫人唤你前来商议进攻苦境之事。」 拂樱连忙拜道:「多谢王。」 ***** 走出皇宫,想着方才之事,拂樱不由得在心底暗叹了口气。 依照他对咒世主的了解,今日之事必定令咒世主对他心存疑虑,怕是日后必得费更多的心力,才能重新得到咒世主的信任了。 心情沉重的往睽违已久的宅邸缓缓而走,走了半晌,背后忽然响起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拂樱停下脚步,回过身一揖,「拂樱见过公副。」 玷芳姬呵呵一笑,「久见了,小拂樱,算你有礼。」挥手斥退身畔的宫人,玷芳姬莲步轻移,往拂樱的宅邸不疾不徐的往前走,「拒绝王的求欢……吾是该称赞你的勇气,还是嘲弄你的愚昧?」 「是拂樱一时莽撞了。」 玷芳姬停下脚步,侧过脸盯着拂樱,眼神凛冽地问道:「哦?这样说起来……难道你想接受?」 路上的行人早已被玷芳姬派人赶走,身畔并无他人,拂樱索性也不隐瞒的直说:「吾不愿意。」 「呵呵……」玷芳姬一改方才的神色,娇声笑道:「好悲戚的神情……莫不是这趟苦境之行,让一向对感情特别迟钝的你开窍了?」 「怎么可能。」 料想拂樱也不可能坦白招认,不理会拂樱的话,玷芳姬索性迳自猜了起来,「让吾想想……你到苦境后接触最多的人……是楔子吧?」 「枫岫是佛狱的大敌。」 「枫岫啊……」玷芳姬斜睨了拂樱一眼,「叫得很亲热。你一向都和敌人这么亲热吗?」 拂樱听得险些呛着,「吾在苦境与他扮做知己,一时改不了口。」 「原来还是知己!」 发现越说越错的拂樱索性闭口不说,「你专程来此只是为了与吾讨论这件事?」 「呵呵……恼羞成怒了?」 拿一向爱拿他寻开心的玷芳姬没有办法,拂樱无奈地说:「若是没有要事,恕吾失陪了。」 「若真的中意他,劝他加入佛狱吧。」 「他不可能加入佛狱。」 玷芳姬一拍双手,惊讶的低呼,「原来你真的中意他!」 拂樱听得一愣,前后想了想方才的对话,耳根子一阵发烫,连忙道:「吾没有……」 不等拂樱将话说完,玷芳姬拍了拍他的肩头,给了他一个暧昧的微笑,「放心,吾会替你保守秘密的。」只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而已。 稍早一番违背心意的决斗已耗了大半的体力,再加上方才大殿之事,又被玷芳姬一番胡搅蛮缠的闹,真的觉得疲倦至极的拂樱抬手抚额,「你想怎样说就随便你吧。」 「呵呵……放心吧,吾不会说。难得一向对感情事几同痴呆的小拂樱有了心上人,吾真是为你感到开心。」 拂樱听了只是在心底叹气,没有回答。 玷芳姬拿眼看了看沉默不语的拂樱,敛去玩笑之色,正色道:「你应该知道如果他继续与佛狱作对,将会是什么下场。」 拂樱依旧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不远处的樱花林。 「好不容易有了让你心动的人,难道你真的打算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结束吗?」 拂樱垂下眼眸,「吾会亲手杀了他。」 玷芳姬听得噗哧一笑,「何必如此?事情不是只有一种解决办法。」 「吾和他之间,已只剩下这个答案。」 「真的吗?」见拂樱开口欲反驳,玷芳姬伸手在拂樱的肩上一按,「不用与吾做口舌上的争辩。战场上的凯旋侯,若是情场上一败涂地,那么凯旋两字,也不过是最直接的讽刺而已。好好想想吧。」玷芳姬说完收回手,朝拂樱微微一笑,旋身以着来时一般的步伐,悠然远去。 目送玷芳姬消失在视线的尽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再度浮现枫岫悲痛至极的眼神,一向做事果决,说断便断,说杀便杀的人,头一次有了迟疑。 之十六、 听枫岫说了关于慈光之塔遣了撒手慈悲前来拘捕他,以及失却神源之事后,心知此事非同小可,尚风悦一时心情沉重,枫岫又没有开口,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令气氛更为凝重。 觑了眼面前神情平静的枫岫,若不是与枫岫认识不是一两年的事,若不是曾亲眼见过枫岫与拂樱昔时相处的情况,他会相信枫岫其实对于拂樱背叛之事,完全不放在心上。 但是正因为他认识枫岫也有百余年了,即使不是朝夕相处,只在偶尔一时兴起联络,百余年的时间,也足够让他对枫岫这个人有些了解。 枫岫向来做事总是得先拟了完整的计划才去执行,若是决定去做,一定是至少掌握了七八分的胜算,否则绝不冒然出手。 习惯了掌握先机,习惯了悠游于各种棘手之事间,过人的智慧与敏锐的眼光,让枫岫有一股打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傲气,这股傲气成就了他过人的自尊以及非比常人的自我要求,平静与从容似乎成了枫岫唯一愿意出现在他人面前的模样。 对峰壁一行,被送出战圈后,虽然担心,但是暗忖自身伤势沉重,拂樱的实力更远超出预想,就是再度硬闯进入也是无济于事,他便先行返回啸龙居处理过伤势,旋即赶往寒光一舍等待消息。 在寒光一舍等了近半日,总算见到失路英雄带着伤势沉重的枫岫归来。 即使神源已替枫岫疗愈大部份的外伤,但是枫岫仍是浑身狼狈,在等候死国地者前来医治的空档,鲜血不断地自唇角滑落,染红了失血过度而苍白的唇,因为长年窝居屋中,本就白皙的俊容更是褪尽血色,惯常敛含着光芒的眼眸,难得明显可见涣散与死寂的木然,虽然因为剧痛而紊乱粗重的呼吸声不断地回响在枫林下,但是他却有种枫岫随时可能在面前断了生息的惶然。 待身上残余的佛狱邪能炎气被地者吸出后,枫岫接过失路英雄递来的图,一刻也没有休息的立刻要在场的天刀与他共探佛狱。 前往一探佛狱失利,送回伤重的天刀,旋即感应到神源被盗,与撒手慈悲谈判破裂,枫岫又再度马不停蹄的赶来啸龙居找他,一见面便是说明神源被盗,决定放弃神源并利用神源为撒手慈悲制造麻烦之事。 一切看似若无其事的忙碌,但是尚风悦心里却非常明白,枫岫明显的不对劲—— 彻底失却了过往的从容。 虽然过去因为事情刻不容缓,枫岫亦是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几乎是没有喘息余地的奔走,但是却不若眼下的急促,急着将所有的时间全部用奔走填满,一旦有事到手,立刻扭头就走,似乎连思考的时间也不愿多拨半刻。 决定催动神源的正气以引来觊觎者,打定主意后,枫岫闭眼凝神催动真气,引动神源的灵气,片刻后,睁开双眼,一向精明的眼眸难得可见清楚的疑惑,引起了尚风悦的关心。 「有何不对劲之处吗?」 枫岫略蹙眉,似乎正在思忖着可能性,一面语带犹疑的低道:「神源灵气全无回应,应已被毁……」眉心紧锁,「但是吾却完全感受不到它是被何种气息摧毁……」 难道事情的发展又有意外? 有了拂樱无预警背叛之事的前车之监,一向对于掌握之中的事也颇为自信的尚风悦也不由得比往日更多了几分谨慎,连忙道:「吾与你前往一探究竟。」 见枫岫一颔首就要走,似乎一刻也不想让自己空闲下来,万一有了什么意料之外的变化,若是枫岫一直无心于自身安危,怕是总有一天会出大事。如此一想,总觉得心底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彷佛有什么大事马上就要发生了,尚风悦暗自一咬牙,开口拦下枫岫。 「好友,虽然吾想现在你想必不愿意谈这件事,但是吾还是觉得……」 不等尚风悦将话说完,一名少年忽然冒冒失失的冲了进来,直撞上刚迈步向前的枫岫。 「等一下!枫岫主人你不准走!」 诧异的看着满脸怒意的少年,尚风悦未来得及开口,枫岫已先说:「是小狐。找吾何事?」 「我是来警告你!你和南风不竞惹出的麻烦,请自己解决,不要一直劳动别人!这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尚风悦听得在心里暗叫不好,连忙打岔,「等一下。南风不竞和枫岫又怎样了?」 又是南风不竞。 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南风不竞为了抢禳命女,定下一个月之限,挑战天下英雄,若是没人败他,禳命女就要跟他走。一个月的期限快到了,不归路上的尸骨堆得像山,还是没有人打败他。」 枫岫闻言眉心更是绞得死紧,「竟有此事!」 「小翠为了解决这件事,不惜回火宅佛狱求情。枫岫主人,你打算袖手旁观吗?」 等、等一下!就算这样,也不该是枫岫的责任吧? 尚风悦在一旁看着两人对谈,知道枫岫的性子必然不可能坐视不理,但是眼下失却神源又有伤在身的枫岫并不适合再轻易动干戈,若是口上的劝说有用也就罢了,偏偏南风不竞不是个讲理的,若是这么一去,不分出胜负怕是难以结果了,尚风悦心里暗自着急。 「你放心,此事吾会处理。」 唉呀! 尚风悦听得心头一跳,在心底连呼不好。 没料到枫岫应诺得如此爽快,小狐喜出望外地问道:「真的吗?」 「枫岫一言九鼎。」 在一旁已经听不下去的尚风悦终于决定不顾礼貌的插话,「等一下!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枫岫一脸凝重地说:「吾必须前往不归路,了断此战。」 果然。 忍住一扇子敲到枫岫头上的冲动,尚风悦努力维持温雅的神情,劝道:「太危险了。南风不竞是为爱疯狂的野兽,他对你绝不会留情。更何况如今神源已毁,万一你受伤了该如何是好?」 虽然心知尚风悦之言是事实,枫岫却不为所动,「不用担心,吾自有办法应对。无论如何,不归路吾势在必行。」 尚风悦叹了口气,「吾不明白你为何这么坚持。」 「禳命女已在吾身后苦苦追求太久了,她为吾牺牲甚大,付出许多情份,吾却无法回报,这一生注定对她有亏欠。」 话虽如此,但是也犯不着拿生命安危去赔偿人家吧? 明白枫岫的心情,也知道枫岫一向不重生死之事的性子,放弃再继续劝退枫岫的打算,尚风悦只是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唉,情债难还。罢了,你去吧!神源那边吾会去追查,你全心将这件事好好处理妥当,万事务必小心。」 枫岫闻言,感激的拱手一揖,「有劳你了。」转向一旁一脸心急的小狐,「走吧!」 目送两人离开视线,尚风悦忍不住又连叹了数口气。 「为什么傻人一直和吾很有缘?」心中无奈,却也无能为力,尚风悦只得自我解嘲的一笑,又叹了口气,才转身往神源失去灵气的方向而走。 之十七、 昏暗的不归路,无数的尸骸与终年阴暗难以散去的湿气,揉成一股呛鼻的腐臭味。 望着不远处堆叠似塔的森然白骨,以及矗立在白骨前,脸上透着强烈的痴狂之色的身影,枫岫不由得在心中暗叹了口气。 情关……自古以来有多少人能在它面前潇洒而笑? 「今夜过后,你就是吾的!哈哈哈……」 纵然心有不忍,也曾经被南风不竞的痴情感动,希望南风不竞有朝一日能感动湘灵,但是既然不管南风不竞做了再多的努力,湘灵始终无心于他,放弃,是给湘灵的解脱,也是南风不竞的解脱。 况且南风不竞挑战天下之举,不仅对于感动湘灵丝毫无益,更引来对神之卷觊觎之辈,像是一只高悬在狼群之上摇摆的肉块,引逗得人性的贪婪与野心大炽,为武林增添动乱。不管是为了南风不竞也好,为了偿还欠湘灵的情意也好,为了苦境武林也好,他都必须阻止这场无谓的战斗继续下去。 打定主意,催动真气走上前,充斥四周的凄怆哀笑,瞬间止息,下一刻,响起的是杀意腾腾的怒问。 「你来,是为了夺走她吗?」 看着神容明显可见憔悴的南风不竞,枫岫不由得心生怜悯,更笃定了心中想助南风不竞脱离痛苦的想法,沉声道:「错了,吾是来解放所有人,也解救你。」 敏锐的捕捉到风中一丝难以察觉的香气,以眼角余光循着香气的来源一瞥,远处的巨石后,隐隐露出一截粉红色的衣角。 没想到他也来了。 上次是潜伏苦境取信众人,以掩护佛狱开启前往苦境的通道,这次为的是什么? 还是……也是为了神之卷而来? 南风不竞闻言更怒,厉声道:「不涉之誓,至此是一场空吗?」刻意加重语气,「你答应过吾!」 枫岫收敛一瞬间远走的心神,平淡的回应,「吾从未答应过你什么。」 一句话,四周的杀气瞬间再度升高不少。 南风不竞怒眸圆瞠,「嗯?你想反悔?」 知道南风不竞误解了他的用意,枫岫更进一步劝道:「这是一场错误的游戏,不应该再继续下去。」 南风不竞冷冷哼笑,「掩饰,就是你对感情的态度!」 心知南风不竞根本听不进他的劝言,枫岫沉沉叹了口气,「从来,你就只听得见自己的声音。放过禳命女,也放过自己吧!」 「哼!浮词!」南风不竞冷声一哼,旋即是一记重掌直扫向前。 最后一丝以言语化解干戈的冀望粉碎,心知南风不竞的武学修为并非一般,若是心有不忍而下手有所顾忌,恐怕亦将成为不归路上的冤魂,枫岫转守为攻,亦是回以毫不留情的重掌。 双掌交击,两股宏大的真气相对,震得不归路一阵天摇地动,尘石走飞,更推动青云排涌,掩天蔽日,恍如末日! 充满无奈的生死之战,再度在不归路上拉开序幕。 ***** 拒绝了湘灵想替他疗伤的好意,只请她务必好好处理南风不竞身上的伤势,枫岫急步欲赶往留声阁,未料行至半途,多日奔走损耗的精神不堪一再的耗损,失去神源后难以疗愈的伤势在意志力被疲倦动摇的瞬间爆发。 眼前的景物眨眼间发昏,隐约似见得撒手慈悲正自遥远的一方急行而来。 不妙! 来不及多做应变,已无法自己地陷入昏厥。 再醒来时四周一片昏暗,一阵带着土味的湿气窜入鼻息。 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撒手慈悲竟然没有杀了他……他应该为此感谢师尹的假仁假义吗? 通体冰寒,身上有数处伤口隐隐作痛,想支起身打量四周,却完全使不上力。 他被擒回慈光之塔的地牢了吗? 仍在思忖,熟悉的香气顺着吹拂而入的轻微冷风,无声无息地攀至脸上。 瞬间浮现在脑海中的认知,令枫岫不敢置信的瞠大眼,盯着缓缓走至面前,越来越清晰的粉色身影,枫岫一瞬间有种自己其实已死亡的错觉。 「失去了神源,还到不归路去管闲事。你真的这么想死吗?」 注视着在面前慢条斯理地略整衣袍,而后不失优雅地缓缓蹲下身的拂樱,心中的警戒大起,想催动真气,但是气海却毫无回应,令枫岫心中一凛。 看出了枫岫的疑虑,拂樱淡淡道:「吾点了你的穴,不用白费力气。」 闻言暗松了口气,却更猜不出拂樱的打算,枫岫下意识的蹙起眉,「此地是佛狱?」 「落在吾的手里,就算知道身在何处,有差别吗?」 睽违多日熟悉的语气,遭受背叛后应该痛恨却无法克制的思念的嗓音,明明不合时宜,枫岫却忍不住地想笑,「至少吾可以有心理准备,知道自己将如何死。」 「还有力气逞口舌之能,就自己喝了。」拂樱说着将手上的物品重重放在枫岫的面前,枫岫这才瞧清拂樱方才一直拿在手上的,原来是一个瓷碗。 浑身乏力,费了些许工夫才端起碗,凑至唇畔,药味扑鼻而来,相当熟悉的味道。 是伤药。 强抑着心底不该有的感动,一口气将碗中的药汤饮尽,放下药碗,看着面无表情的拂樱,即使心知此时并不宜激怒拂樱,但是枫岫仍是忍不住语带讥诮地问道:「吾应该感谢你看在曾经的友情,给吾的施舍吗?」 「如果你愿意道谢,吾当然接受。」 努力压抑着心底不由自主浮现的想法,不断地提醒自己两人的立场,枫岫沉声道:「救吾一命,又大费周章的替吾处理伤势……吾想堂堂佛狱的凯旋侯,应该不会无端对敌人施以援手,有何目的何不直言?」 拂樱冷冷瞥了紧绷着俊容的枫岫一眼,「哈,身为阶下囚还如此气焰嚣张,好个不知死活的枫岫主人。吾是该称赞你的傲气……还是嘲弄你的不识时务?」 枫岫微勾唇角,扬起一抹未入眼底的笑容,「你的赞美,吾就不客气的接受了。」 没料到枫岫丝毫不为他的言语所动,拂樱低哼了口气,「吾的目的是什么,身为阶下囚的你,就算明白了又如何,即使不愿意,也得听吾安排。你就在此安份的待着,三日后吾便让你离开。」拂樱语罢站起身,轻掸衣袖,一如来时一般,转身悄然而去。 待拂樱离开后,枫岫才有心思打量自己身在之处。 方才醒过来时没有注意,眼下仔细一瞧,才发现自己躺在用乾草为底,上铺一条略厚的棉被为垫的床上,身上覆着一条丝绸薄被,一身的外伤已被处理妥当。 自棉被的颜色,一眼就可以得知这些物品出自何人之手。 先是在对峰壁前几乎杀了他,现在却又出手救他…… 是他有了新的利用价值吗? 这样想着,枫岫不由得在心里自嘲的一笑。 既然眼下无力离开,枫岫索性也不做挣扎,放软身子躺在拂樱简单布置的床上,接触肌肤的丝绸,伴随着怡人的凉意传来的,是同样清冷的幽香,这样抱着薄被,恍然间竟有拂樱正在怀中的错觉。 即使在心中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眼下两人已非过往,不论过往曾经付出过什么,都已是过眼云烟,但是他却仍是无法自己的感到心痛。 当初原想以感情羁绊拂樱,却没想到最后被情字所困的竟是自己。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是他小看了感情对自己的影响,更小觑了拂樱对佛狱的执着。 虽然尚想不出拂樱将他拘禁在此的用意,但是无论如何,他不能再心软。 强自忽略心底的痛与被拂樱的举止挑动未全然熄灭的冀望,反覆思忖着各种的可能,却始终找不到合理的答案,直至抑不住因为伤势沉重引起的疲倦侵袭,再度陷入沉睡之中。 之十八、 虽然身上的大穴都被封锁,但是枫岫仍是敏锐地感觉到有人走近身畔。 微睁眼,入眼的赫然是坐在床畔,背倚石壁,兀自盯着搁在床畔的烛台出神的拂樱,不同于数个时辰前面无表情的冷峻,昏暗的烛光勾勒出一张眉目微锁轻愁的容颜。 不想让拂樱察觉他已清醒,枫岫不敢移动,只是自半睁的眼眸注视着坐在床畔出神的人,而拂樱似乎也没有察觉他已清醒,对着烛台出神半晌,忽地轻叹了口气,放下原本搁在胸前的手,侧过脸改而注视着背向床的外侧。 欲收回视线,不意瞥见拂樱搁在身畔的手,这才瞧清拂樱方才一直握在手中的,原来是一个手镯。 手镯的样式,只消一眼,枫岫立刻认出了眼前之物,竟是—— 他曾经交给拂樱,送给小免的礼物。 心里原本激烈翻搅难以平息的怨怼,在刹那间褪去了疯狂的热度。 无法确定眼前是不是拂樱心知他早已清醒,再演了一次的苦情戏,但是心中自决裂那日每每忆起,便是强烈得难以自制,逼得他几要发狂的痛,奇异的消失了。 即使两人眼下已是死敌,但是……过往的一切,对拂樱而言,应也不只是一场戏。 略思忖了下,决定试他一试,枫岫闷哼了声,略蹙眉,流露些许的痛楚之色,引来拂樱的注意力,却在拂樱趋近他,低下头欲察看之时,状若无意地翻过身,滚进拂樱的怀中。 本欲推开枫岫,却在察觉到怀中之人隐隐的颤抖与低哼时,蓦地停下手。 迟疑地轻唤了句,「枫岫?」 枫岫没有回答,只是兀自努力扮演着昏醒之间伤势复发的人。 拂樱略挣扎了下,终究还是没有推开枫岫,只是略挪了下身,让枫岫不至于歪扭着身子靠在他的怀中。 背上一阵轻抚,而后是缓缓流入体内的真气,印证了自己的猜想,知道并非自己一厢情愿地投下感情,令枫岫心中最后一丝怨怼亦消弥无踪,但是心头却也同时一紧。 记挂着小免,又对他仍存有感情,却还是选择返回佛狱…… 虽然不知究竟是什么,让拂樱无法背叛佛狱,但是即使两人如今已走在不同的道路之上…… 他还是不想放手。 但是却不得不放。 即使拂樱对他有情,仍是维持一开始到苦境的目的,选择了完成佛狱交代给拂樱的任务,而他却因为情感的迷眩错信拂樱,忘了一开始接近的防备与试探,被拂樱牵着盲目的跑了一大圈,替拂樱做了最好的掩饰。 如今佛狱通往苦境的路已开启,势必将为苦境带来一场难以预期的浩劫。 是他的错。 他不能再赌一次了。 不论彼此是否尚存有情,他们之间唯一存在的,从佛狱通道开启的那一刻起,就只剩无情的现实。 因为他伤势沉重,或许是最后一丝未彻底泯灭的情意,或许是对决裂之时瞬间翻脸的无情的愧疚,拂樱救了他并收留了他,但是他心中很明白,待到他伤愈离开后,它日再相见,他们将仍然只是敌人。 虽然心中不舍,但是这三日也许将是此生两人最后一次如此亲近的机会了。 圈抱住拂樱纤瘦的腰身,身下的人明显的一僵,略挣扎了下,见枫岫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便停下挣扎,由着他抱着自己。 枕在拂樱的肩侧,呼吸着萦回至梦中也散不去的香气,或许是伤势沉重,或许是太过疲倦,自决裂那日后不曾好好入眠的枫岫,难得沉沉入睡。 ***** 一睡而醒,身畔的人已不见踪影,只有床畔放着一只用装了半碗水的汤盅温热的药碗,还有一个竹篮,篮中是几种清淡的吃食。 喝下药,端起竹篮中的清粥,挟了口碟子上的菜,放进口中,极为熟悉的味道在唇舌间漫开。 不同于对于厨房之事颇为热衷的拂樱,他不谙厨事,反正也早已辟谷,吃食只是兴趣不是必要,偶尔想吃些什么,总是让下人去张罗,或是索性差人到市集去买。 和拂樱的关系变得亲近后,有时他会到拂樱斋去小住数日,因为小免并未辟谷,拂樱仍是按照三餐准备餐饭,他也连带分得一份。 发现拂樱的厨艺颇佳后,他曾语带玩笑的说是往后若是嘴馋,便随时过来打扰。 拂樱当时给了他一个杀气腾腾的瞪视,直说睁眼看过最不要脸的人就是他了。 虽然表现得相当的不情愿,但是拂樱却一次也没少过他的碗筷,亦不时在用膳之时找他来商谈要事。小免被佛狱抓走后,拂樱斋顿时只剩下拂樱一人,不想让拂樱触景伤情,再加上经过啮心咒之事,枫岫不放心让拂樱独自留在拂樱斋,便连哄带骗的将拂樱拐回寒光一舍同住。 在寒光一舍同住的日子虽然不长,不过月余而已,或许是习惯成自然,即使小免不在,但是拂樱仍是只要有空闲,若是遇到了用膳之时,便会下厨张罗吃食。 咀嚼着拂樱亲手所做的早膳,彷佛又见到那时在厨房中忙碌的转来转去的粉色身影。 这样想着,心口又再度泛起一丝轻如春雨润衣的痛,温柔却绵密得令人无从逃脱。 之十九、 虽然少了神源之助,但是拂樱用的伤药皆是上好的药材,对于功体的恢复有相当大的助益,拂樱又曾在初时数度灌入真气以助气血运行,再加上全心的静养,伤势好得比预期快,虽然只有两日,已养复了六七成。 明明是身陷囹圄,但是却反而替他偷了几日空暇,让枫岫有了全心养伤的机会。 自从卷入苦境的风波开始,枫岫就不停地奔走,好几次受了伤,甚至是中了剧毒,也不曾好好休养,全仰仗神源迅速修复七成伤势,能够继续奔走,便一刻也不容喘息的继续忙碌。 拂樱除了第一日曾经来过,第二日一整天都不曾再出现,都只在他昏睡时悄然送来饭菜与伤药,又无声无息地离开。 经过通道开启的那场生死相搏之后,或许是拂樱也不知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这个曾经的至交,如今的死敌。 失去神源后,伤势的修复比过往困难数倍,为了帮助伤势痊愈,枫岫闭锁气息,进入近乎冬眠的状态,以降低重伤以至于被打乱的真气对自身的伤害。因此虽然已能下床行走,但是枫岫除了几次吃食外,一直都在昏睡之中度过,直到第三日的即将破晓之际,才自深眠中苏醒。 盘坐在床上运气调息,待真气绕行数周,确定伤势已几乎完全痊愈,枫岫才睁开眼,重新打量被囚禁了数日的地方。 或许是因为拂樱几次来送饭菜与汤药时,见他都陷在深眠之中,以为他伤势仍然沉重,所以并未设下任何束缚的枷锁,所以枫岫得以四处走动察看。 原以为自己被囚禁在佛狱的牢房或是拂樱斋里秘密的囚室,但是起身却不见牢房应该有的墙面,入眼的只有天然的石穴山壁。循着光源往前走,穿过颇为冗长的通道,眼前蓦地一片开阔。 入眼全然出乎意料的情景,令枫岫不由得一怔。停下脚步,就着缓缓升起的旭日,眯起眼眸仔细打量着石穴所在的山崖不远处的宅邸。 虽然不曾从这种角度俯看过,但是枫岫仍是从盛开的樱花,笃定了自己的猜想。 拂樱将他关在拂樱斋后山的石洞里。 或者该说是藏在后山的石洞里更为妥切。 这样想着,枫岫不由得扯唇自嘲的一笑。 曾经以为用情感可以羁绊住拂樱,未料结果却是他可悲的自陷泥沼。他已不是初到苦境时心中只装得下理想的楔子,但是拂樱却犹然是佛狱的凯旋侯。 两人已走至如今的局面,纵使理智上知道不该多想,但是却无法扼阻总在瞬间浮上心头的想法。 怅然望着不远处的樱花林,茂密的樱花绵延无尽,在风中偃起如浪,又像是正蓄势待发的火焰。虽然眼前轻摇款摆的樱花是如此的美丽,但是思及火宅佛狱踏入苦境,将为苦境带来什么样的浩劫,他便全然失去了欣赏美景的兴致。 他一直以为自己比其他人都更了解拂樱,也确实的感受到拂樱对苦境的情感,但是拂樱却还是选择回到火宅佛狱,即使为此必须割舍其它所有的牵挂。 不是不能理解拂樱的坚持,但是却无法不感到心痛。 他在拂樱的身上看到了许多自己的投影,他知道拂樱心里必然也明白──在本质上,他们两人是极为相似的。 正是因为灵魂的相似,才无法控制的互相吸引。但是虽然为彼此吸引,却谁也无法放下自己的立场,也同样是因为两个同样具有的,近乎固执的坚持。 眼下的局面,除了死亡,他已想像不出两人之间是否尚有其它结局。 仍在思忖,熟悉的香气随风暗送,尚未拿定该以什么态度应对的主意,身体已比脑子快了一步,迅速隐身至石壁的暗处。 等了片刻,手提竹篮,黛眉微蹙,一脸心事重重的拂樱,缓缓出现在上山的小径。 不知是否是他自作多情,晨光下悄然而行的拂樱,一身粉嫩的衣着,衬得略呈苍白的脸,份外的憔悴,本已颇为纤瘦的人,似乎比数月前又清减了许多。清晨山上的风犹急,钻进宽大的袍袖,衣袂不止的振动翻飞,彷佛想将眼前的人卷入风中带走。 忍住念头浮现的刹那,几乎要控制不了想抓住拂樱衣袖的手,枫岫敛起气息,看着拂樱一步步走上山,走进山洞,而后一步步走至眼前,直至面前。 无预警的四目相接,拂樱略怔了下,瞬间敛去脸上所有的表情,以着平板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地说:「三日未过,你……」 「救吾一命,会让你的良心比较好过些吗?」 拂樱下意识的别开眼,回避枫岫眼神炯亮的盯视,「面对敌人,良心只是欺骗的技俩。」 「包括欺骗自己?」 枫岫近乎咄咄逼人的质问,直挑动拂樱心底最敏感的弦,逼得拂樱几乎难以招架,心里顿时有了几分恼怒,态度转为强硬的回答:「明明已身为阶下囚,却还抱着不切实际的期望,未免痴愚。」 盯着紧绷着脸的拂樱,沉默了半晌,枫岫蓦地朗声大笑,令拂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却又不好冒然发作,只能铁青着一张脸,一语不发的狠狠瞪着枫岫瞧。 兀自笑了片刻,见拂樱脸色越来越黑,明显充斥着怒气的美目几乎要喷火了,枫岫止住笑,轻叹了口气。 「明知愚蠢,吾确实仍然抱着不该有的期望,即使好友以狠绝行动与言语好心的提醒吾,却无法让吾清醒,真是难为好友煞费苦心。」枫岫说着突然向前走了一步,令拂樱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枫岫却又紧跟着再走上前,逼得拂樱不得不又往后挪了一步。 枫岫步步相逼,令拂樱不得不步步退守,直至已无路可退。 「但是造成吾泥沼深陷,执迷不悟的人……不也正是你吗?」 直拂在脸上的气息,近在咫尺的炽热眼神,无论是言语或是行为,甚至哪怕只是存在,都强烈得令拂樱无法漠视。 想移开眼,却又不甘心示弱,盯着眼神笃定自信的枫岫,拂樱不由得心生几分恼恨。 自从一次无心的相遇开始,枫岫就阴魂不散的缠着他。虽然火宅佛狱的通道最后依然开启了,但是却没有达到预期的成果,枫岫不仅扰乱了他原本的计划,甚至还扰乱了他的思绪。明明是重回久违的故土,却没有丝毫的喜悦,倒像是被囚禁了似的。 明明是将他的生活搅得一团混乱的罪魁祸首,倒反过来指责他! 越想越恼,越想越不甘心,拂樱硬挤出一抹笑,「若是你愿意承认这一局是你败了,就此不再插手苦境之事,吾可以与你就此化干戈为玉帛,做你一世的知己。」 两个人一个倔强一个硬气,谁也不肯退让。 沉默的与拂樱对望了半晌,枫岫掩眸暗叹了口气,转过身往石洞深处走,「明日一早,吾就离开。」 目送枫岫的身影隐进洞穴的阴影里,拂樱敛去方才针锋相对时强作的笑容,独自在原地停留了半晌,才放下手上的竹篮,强自压抑着心底漫延侵蚀的酸楚,头也不回地离去。 之二十、 牵挂着不归路的情况,处理完手上的事,尚风悦立刻冲往不归路,却已不见枫岫与南风不竞,但是从现场的痕迹判断,料想不久前在此必曾有一番激战,尚风悦心里一凉。虽然枫岫嘴上说得云淡风清,但是心知神源对于枫岫而言必有特殊意义,否则慈光之塔断然不会以此物作为要胁。 不知不归路发生过的战事结果如何,赶往寒光一舍,只遇见了同样前来寻找枫岫的禳命女。自她的口中听说不归路一战后,枫岫便先行离开,她将身中剧毒昏迷的南风不竞送至六出飘霙安顿,再到寒光一舍,却不见枫岫回来。尚风悦心里暗叫了声不好,脸上却仍维持着从容镇定之色,好言安抚了禳命女几句,要她无须记挂,枫岫必是另有要事前往处理。 送走禳命女后,虽然担心不知去向的枫岫,但是也无法在寒光一舍多做停留,尚风悦又继续为了阿修罗之事奔走,直至接到枫岫突然的传信,约他在寒光一舍相见。 虽然不知枫岫想与他商谈何事,但是至少知道枫岫安然无事,尚风悦总算放下心,先将手上急着处理的事办妥,才前往寒光一舍。 未踏上小径,已听得略低的琴声铮然作响。 尚风悦停下脚步,抬头向位于山腰的寒光一舍望去,曳地的紫纱在夜风中飞扬,只用数盏烛光照明的凉亭光线昏暗,隐约见得端坐其中的人影。 心知这段时日枫岫一方面为武林的事务奔走,一方面犹自暗地里压抑着与拂樱决裂造成的痛苦,虽然枫岫原是个喜爱风雅之事的人,怕是也难以在这种时刻有弹琴自娱的雅兴。尚风悦沉淀被纷繁的事务扰动的思绪,凝神仔细聆听着风中幽微的琴声。 枫岫弹奏的琴,琴声本已沉郁如幽咽,此时弹奏的是泣诉情思哀愁的曲子,更是份外的引人伤感。刻意舒缓的节奏,琴声似断似续,绵长而悠远,彷佛正低声倾诉离怨,但是虽然心中有怨,却依旧情思缠绵,怨而不恨。 驻足聆听了半晌,待一曲已罢,尚风悦才举步上前,直走至凉亭外。 端坐在亭中的枫岫,不似平常正冠的模样,只随意挽着长发,平日戴的冠帽放在一旁,兀自垂眸坐在琴前,案上檀香袅袅,香烟氤氲后的容颜,在昏暗的凉亭内更显沉郁。 尚风悦还在想该怎样开口,枫岫已先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不介意借吾一些时间,陪吾一饮吧?」 尚风悦耸了下肩,「就当做是忙里偷闲,有何不可?」语罢一撩衣摆,在枫岫的右手边坐下,接过枫岫递来的酒,随意啜了一口。 感觉气氛异常沉闷,尚风悦故作轻快地说:「不归路一战,吾听禳命女说你的伤势亦不轻……但是你的气色不像是伤患,反倒比数日前好了许多,莫非是有高人相助?是何方高人所为?」 枫岫扯了下唇角,「你吾都认识。」 尚风悦几乎当场垮了笑,「……拂樱斋主?」 「然也。」 尚风悦抽起随手插在腰际的折扇,轻敲了下额际,「先是在对峰壁前痛下杀手,又在生死存亡之际出手救你……他到底是何打算?」 枫岫轻叹了口气,「吾曾以为自己很了解他,现下看来……」微牵唇角自嘲的苦笑,「是吾太过自负了。他的行为反覆,若说是对苦境存有情感,但是一回复凯旋侯的身份,就立刻奔走于各界,积极拉拢死国与集境军督,为火宅佛狱的利益费尽心力,全然不在意苦境众人对他的眼光;若说全然无情,却又两次在吾垂危之际,皆未取吾的性命。」 尚风悦以扇拄着额际,思忖了片刻,「虽然这样说也许很荒唐……但是他的行为,是否可以解释为他对你尚存有情意,即使理智上选择了火宅佛狱,却无法背叛自己的情感。」 枫岫没有回答,只是倒了满杯的酒,一饮而尽。 尚风悦的推论,亦是他原本的揣想,但是石洞里,他抛弃尊严的告白,却未能感动拂樱,只得到令他倍觉难堪的回答。 ——若是你愿意承认这一局是你败了,就此不再插手苦境之事,吾可以与你就此化干戈为玉帛,做你一世的知己。 虽然开启两人之间的赌局之人是自己,但是他却假戏真做的对拂樱对了真感情,甚至忘了一开始的提防顾忌,相信拂樱是真的已不想回到火宅佛狱。原本想以情感牵绊拂樱,未料到头来被情感蒙蔽理智的人,却是作茧自缚的自己。 在这场赌局里,他早已输了,败得一塌糊涂,只能用死亡,粉饰最后残存的尊严。 其实他并不是真的希望与拂樱玉石俱焚,哪怕是在对峰壁前豁命一搏之时,都不曾想过。 明知不该动心,却无法控制的沦陷,在为拂樱倾倒之际,他已不是名震四魌界,总是隐身在重重帘幕之后,笑看四魌界风云的楔子,只是一个无法伤害所爱的普通人。 因为情深,明知事情已无可改变,却仍然自欺欺人的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从拂樱的身上看到自己倾注的情感的回应,但是拂樱却提醒了他,这一切的开端,原是他自以为高明的局。 拂樱要他承认自己的失败……但是拂樱难道不明白,在对峰壁前,已是他这一生最狼狈落魄,尊严尽失的时刻了。 他曾经以为自己很了解拂樱,而拂樱也同样的了解他,正是因为这种相知相惜,才让他们互相为彼此吸引。 但是拂樱却漠视他抛弃尊严,近乎请求的告白,粉碎了他最后一丝希望。 他已不想再去猜想拂樱是否尚对自己存有情意,那只是显得自己更加的痴愚。 既然现实已无法改变,就没有再留恋的必要。 半晌等不到回答,尚风悦不由得担心的唤道:「枫岫?」 枫岫低垂着眼眸,神情漠然的注视着放在面前的古琴,淡淡道:「不管答案是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也无所谓了。」 感受到枫岫语气里抹不去的绝望,尚风悦欲言又止的开口:「但是若是他对你尚有情感,也许事情并非毫无转圜之地……」 尚风悦未完的话,在瞧见枫岫突然抱着琴起身中断。 「枫岫?」 没有理会尚风悦的叫唤,枫岫只是抱着琴走至石阶前,而后高举起手中的琴,往地上狠狠一砸,琴弦发出一声颤抖的哀鸣,碎了一地。 既然留恋无益,索性就此断个彻底,也好过日夜缠绕心头,扰得心神一刻难安。 从今以后,世上再没有枫岫主人魂牵梦萦的拂樱斋主,只剩下誓不两立的凯旋侯。 来不及阻止,只能瞠目看着已断成数截的古琴,尚风悦又是惊讶又是心疼的低喊:「明明舍不得,为何要下手如此狠绝?」 砸了琴后,一瞬间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般,枫岫木然在亭前站了片刻,平复浮动的心绪,语带玩笑地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枫岫本非多情之人……更不愿被无情所恼。」 尚风悦怔愣地看着神情悠然的枫岫,一时无语。 虽然心知枫岫虽常自嘲冷情,其实并非真的是冷情之人,只是因为总是将心绪藏得太深,难以捉摸,使得他人无法轻易闯进他的世界,才显得冷情。因为不容易动心,所以若是真的动了心,便比常人更难以放下,岂是如此三言两语便能说舍便舍。 到口的话转了转,终于还是不忍说破,况且自欺欺人也不失为一种疗伤的方法,尚风悦在心底叹了口气,举杯朝枫岫道:「既是如此,那吾就恭喜好友,今夜大澈大悟,预祝好友下一段感情开花结果,幸福美满了。」 枫岫听得低低一笑,回过身拿起案上的酒壶,替自己重新斟满一杯,以酒杯轻碰了下尚风悦的杯沿,「前面的话吾收下,后面请好友自己留着实现。」语罢仰首一饮而尽。 「唉、唉!这说得是哪里的话!吾是衷心寄予祝福,倒换来消遣。枉费吾一片真心,真是误交坏朋友!」说着抚心连连哀叹。 「欸,好友此言差矣,枫岫亦是寄予衷心祝福。愿吾割舍一己私情,能换得天下人皆成眷属。」 「真是好高尚的情操,尚风悦拜服。」作势一揖。 「所以好友就不用客气的收下吧。」 「你的情操吾相当敬佩,但是吾眼下非常满意一人悠游自在的生活,不想增添额外的感情债。所以好友的好意,尚风悦无福消受。」尚风悦故意夸张的甩开折扇,频频摇动,像是想将枫岫的话全部赶走,深恐一不小心就沾上了天外飞来的桃花。 「真是可惜了。」 之二十一、 连日来奔走于死国、薄情馆、集境与略城之间,与各方之主斡旋,为佛狱的计划铺路,虽然面对的无论是天者,或是千叶,皆是当今武林的一时之选,与他们周旋角力所耗费的心力,并不会比昔时与枫岫朝夕相对,步步为营,步步算计时所消耗多,但是他却觉得份外疲倦。 面对三公会议上,太息公屡次出言嘲弄,虽然回答得强硬,丝毫不表现出半点心虚,但是却骗不了自己──他确实感觉到了自己并不如过去一般的善于周旋于各方人马之间。 昔年因为无情,因为麻木,谎言占据了他全部的生活,习惯成自然,哪怕是才和天者说好结盟,也收了人家的好处,转个头就必须立刻从背后捅天者一剑,他亦绝无迟疑。 但是如今周旋在各界之间,一方面想着与人缔结交情,一方面又暗自谋划着该如何致对方于死地,如何在短暂的交谈中取得对方的弱点讯息,却让他觉得很累。 理智上告诉自己,为了佛狱,哪怕是必须终其一生皆戴着面具说话,他也只是尽责而已,谁也没有谴责他的立场。 但是他却越来越无法忍受,不断地编造谎言的自己。 在漫天飞舞的谎言里,他都几乎看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前几日收到秘密遣往苦境探查的部属回报,说是已找到了小免,令自回到佛狱以后,便不曾真的欣喜过的拂樱顿时精神一振,顾不得刚执行完任务必须回报,瞬间化光而去。 匆匆赶往,未料小免却在见到他以着凯旋侯的姿态出现之际,一溜烟的窜出数尺远,躲到树丛后瑟瑟发颤。 料想小免是不曾见过他如此装扮,将他当成追击之人,拂樱连忙换回一身粉红的衣装,但是小免却依旧躲在树丛里不肯出来。 「小免?」 少女躲在树丛里的大眼,一眨一眨的闪烁着不安的光芒,「你……真的是斋主?」 「不是吾,还有谁会带你最爱的千丈青来寻找你?」 小免紧盯着拂樱自衣袖里拿出萝卜,平举至眼前,看了看蹲在树丛前的拂樱,又看了看萝卜,迟迟没有伸出手。 拂樱耐着性子,放软语气哄道:「吾知道这段时日的遭遇必定让你受尽惊吓,但是一切都结束了。与吾回去吧?」 小免看了看拂樱,眼前人的气息和神态,都是她熟悉的人,但是……瞟了眼站在不远处的佛狱杀手,心底的动摇最终还是又被压下。 小免瘪了瘪嘴,「你骗人!斋主跟枫岫阿叔都是好人,怎会跟佛狱的坏人在一起!你别想骗小免,小免很聪明,斋主有教过小免,不能随便收别人的东西,小免才不会上当!」 拂樱听得一怔,一时不知该怎样接话。 他该如何解释? 佛狱之人不是坏人?但是早先莎莉罕他们确实掳走了小免,又将她关在地牢,这种说法小免是绝对不会接受的。 吾本是佛狱之中的人,只是为了佛狱,才潜伏在苦境中原,这百余年的时光都在骗人? 因为扮演的是正道人士,他教予小免的全是符合苦境中原的道德仁义,教她真实无欺,教她行事光明坦荡。 但是可笑的是……他却是自己口中,曾经殷殷训诫,绝对不能做的伪君子。 怔然望着躲藏在树丛里,不断地发颤,却还是紧咬着唇抑着恐惧,瞠着一双眼强撑着气势狠狠瞪着他的小免,拂樱只觉得喉口梗了块黄莲片,堵住了他所有的言词,有苦难言。 他确实可以编造一个理由,暂时唬住小免,让小免愿意跟他走。 但是如果说了一个谎,就必须再扯出更大的谎言来圆谎。 难道他要一生一世都让小免活在谎言的世界里? 这就是他能够给小免的关爱吗? 小免的天真,是他一直致力保护,不愿改变的部份。 他一直希望小免永远是个少女,并不是他总挂在口上胡说的理由,而是他在小免的身上看到了佛狱里不存在的单纯与善良。 太美好,美好得让他舍不得伤害,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 任何人都不能破坏。 见小免与拂樱僵持不下,守在不远处的部属,躬身上前,低唤了句,「侯。需要属下……」 拂樱抬手制止他将话说完,敛起眼底的痛苦,淡淡道:「不用,退下吧。你们走远些,吾有些话想和这位小姑娘单独一谈。」 「是。」 待部属走远后,拂樱暗自深吸了口气,催动体内的邪气,眨眼换回一身玄墨的衣衫。 「你确实很聪明,」拂樱扬起唇角,牵起一抹笑意不入眼的冷笑,「吾一向对于自己的演技很得意,无论扮演什么,总是维妙维肖,谁也不曾看破,没想到却败在你一个小姑娘的手上。堂堂佛狱的凯旋侯,战无不胜的招牌却砸在一个小丫头之手,真是令吾无地自容。」 拂樱扬着没有温度的笑,木然的继续往下说:「这次吾就放弃了,但是若你再被寻获,吾便不会善罢甘休!」 「小免一定会躲得很好!」 拂樱微微一笑,没有再多说,再次深深看了眼躲藏在树丛里不肯露面相见的小免,站起身,步伐一旋,墨色的披风在风中化成一片巨浪,卷走了留不住的前尘旧梦。 强撑着自己头也不回的大步向前走,走了数步,却听得背后传来一阵小跑步的声响,拂樱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略侧过脸,眼角余光瞥见满脸是泪的追在背后的小免。 「斋主!」 拂樱听得心底一抽,却举步继续往前走,越走越快,越走越急。 「你为什么要去佛狱?你不要小免了吗?斋主──……」 背后声嘶力竭的哭喊,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虽然相隔千山万水,但是小免最后落入耳中的凄声哭唤,却不时在午夜梦回之际萦绕耳畔。 ***** 回到佛狱后,他睡得很差,但是很常做梦。 翻来覆去,都是同一个梦。 梦里他仍坐在拂樱斋里的凉亭里,斜倚着栏杆,看着小免提着裙摆在樱花林里窜来窜去的跑,不时惊起林间的鸟振翅飞去。 午后的斜阳,穿透繁花的间隙,洒落在铺着粉色花毯的林径。 东风徐徐,洞门的那一端,有一人,身穿紫色衣袍,玄冠嵯峨,手摇羽扇,不疾不徐的缓缓而来。 他看着那人一步步缓缓向着眼前走来,越走越近,林间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但是林间一阵无来由的强风,震落了满枝的艳红,染遍眼前的天地,只剩下一声饱含着愤怨的凄吼。 「拂樱──……」 眼前的景象全吞噬在一片黑暗,睁开眼,仍是熟悉的床顶,同样凄清的夜。 拂樱抬手抹去额上的冷汗,侧过身,搁在枕畔的绿色宝石,倒映着摇晃的烛光,在眼底闪烁着光芒。 盯着枕上流动着莹光的宝石看了半晌,拂樱忍不住伸出手,以指尖轻抚着光滑的石面,如此做,彷佛可以稍减心底的痛。 正在思绪游走之际,忽听得一阵喧闹声。 拂樱反射性的将枕上的宝石收起,才披上外袍,起身推门察看。 唤来负责守夜的护卫,「发生何事?因何如此吵闹?」 「有人闯进佛狱。」 佛狱的地势异常险峻,境内又多奇虫异兽,胆敢冒然闯进佛狱,不知该说是有勇气还是愚蠢。 拂樱略思忖了下,问道:「来人往哪里去了?」 「王宫。」 拂樱微颔首,抬手做了个手势,「你下去吧。」 王宫守备森严,况且咒世主本就非是易与之辈,断然无需忧虑,似乎也没有赶往的必要。 拂樱在廊上站了片刻,听得喧哗声渐渐止了,正想回到房内,不意瞥见云雾间,星河绵延,红光交炽。 虽然佛狱中人不谙卜算之事,亦不甚相信此道,但是因为到苦境时见不少智者皆深谙此道,拂樱亦费了一番心思钻研过,虽然没有十分相信,仍是在心底落了个根。 荧惑守心,是大人易政,主去其宫。 难道事情有出乎意料的发展? 如此一想,拂樱不再迟疑,瞬间化光而去。 之二十二、 为救禳命女,南风不竞只身莽闯火宅佛狱。 听小狐说起南风不竞只身闯进火宅佛狱,心知咒世主此计意在兵甲武经,枫岫暗道不好,事发突然,顾不得通知天刀,火速赶往。 深恐迟了一步,枫岫冲进佛狱后,以着雷霆万钧的气魄,面对挡路者,皆一掌毙命,势如破竹,直闯佛狱王宫。 杀出重重围阻,眼看句芒逼命在即,枫岫立刻急催真气,重催一掌,打乱咒世主的攻势,南风不竞旋即赞以一掌,总算暂时脱离咒世主的箝制。 瞥见闯进王宫的人,咒世主厉目圆瞠,「楔子!」 心知若是多做拖延,不仅是自己,就是想让南风不竞脱身都难以达成,枫岫毫不赘言,立刻再赞一掌,南风不竞亦配合的再次发掌攻击。 见两人攻势汹涌,咒世主虽然自信胜券在握,犹然不敢大意,同样催动邪气,回以气势逼人的重掌。 「漫天枫叶藏飘蓬。」 藉枫岫出招之际取得短暂喘息的空隙,看着卯足全力攻击的枫岫,想起不久前不归路上的生死对决,南风不竞一时心情复杂。 为了湘灵的情感归属,他一直将枫岫视作毕生的敌手,坚持两人之间,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但是却没有料到,在生死交关之际,唯一与他共同浴血奋战的人,竟是被他视作死敌的枫岫。 虽然不归路一战后,因为体认到湘灵难以动摇的情意,只能黯然放弃,却犹然存着不甘心,总觉得他与枫岫在情场上的输赢,不过是先来后到的差别。 在此之前,对于枫岫在不归路上的一番劝解,他始终只当做是虚伪做作,只是推托逃避之词,但是眼下见枫岫丝毫不将先前两人之间的摩擦放在心上,不顾自身安危,只身深入佛狱相助,他突然了悟自己犯了大错,错将君子枉做小人。 在情场上输给枫岫,虽败犹荣。 曾经的不甘心,至此已全然消失,只剩下对于上天安排给他的,荒谬的命运,感到深沉的悲哀。 那些年的苦苦执着,不归路挑战天下时日夜的自我折磨,现下想起,皆是如此的荒唐可笑! 南风不竞将心中的悲愤之情,化为助力,按下毒发的痛楚,强行运化真气,再催重掌,「神毁之境,喝!」 虽然枫岫与南风不竞皆全力以赴,两人一招一式,皆是又急又猛,但是咒世主却毫发无伤,双手交握句芒,屹立不摇,恍然犹如死神降世! 与两人缠战半晌,消耗了两人大量的体力,本已身中剧毒的南风不竞明显可见疲态,枫岫亦渐感力不从心,咒世主反守为攻,高举句芒剑,出手便是杀气凛凛的一招。 「死之舞!」 剑气如暴风卷落叶,瞬间在南风不竞与枫岫的身上削出数十道伤痕。 见两人身受重创,咒世主乘势疾转手中巨剑,嗜血的朗声道:「舞动吧!直到死亡为止!」 心知怕是难以全身而退了,枫岫改变初时的主意,迅速发出一掌,虚晃一招,旋即步伐一转,绕至南风不竞的背后,厉喝道:「用神之卷!」同时饱提内元,将自己的真气灌入南风不竞的体内。 「神之卷最上式·神杀之憾!」 枫岫全力输功,两人合招,气势震动天地,令佛狱大地为之摇撼,如遭天雷重创。 面对迎面的强劲杀招,咒世主却不闪不避,沉身稳住下盘,手中句芒双剑合并为一,急催体内邪元,顿时青云排涌,平地骤起强风,气流如漩,以咒世主为中心,气吞天地,恍然如临地狱! 「兵甲武经·裂宇之玄。喝!」 兵甲武经首度交手,却是利剑破悍掌,枫岫与南风不竞两人各自被击飞数尺之远。 眼见枫岫身受重创,咒世主正想上前再补一剑,忽听得一声低喝响起。 「纳阴邪诀!」 水袖随着沉喝激射而出,以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方倒落在地的枫袖震得撞破穹顶,疾飞而出。 突然的变故,令在场众人皆是一愣,咒世主收起句芒剑,正欲开口质问,太息公已先声夺人,厉斥道:「还不快将南风不竞擒住!监视者,立刻率人去寻找枫岫主人的尸体!」 众人不敢违背,立刻匆匆行动。 待所有的属下皆离开后,咒世主沉声质问:「太息公,为何突然出手?本座还在等你的解释。」 太息公一整衣袖,姿态婀娜的蹲下身,缓缓跪伏在地,「属下方才赶到时,正好见到楔子受王极招重创,认为欲取楔子之命,此乃不可错失的良机。楔子这个人一向心机深沉,满腹机关,胆敢只身深入佛狱,怕是不知是否另有打算,情急之下,才冒然出手。属下自知有失,不敢为自己求情,请王降罪。」 咒世主盯着神情恭谨,明显可见畏怯,跪伏在地的太息公,暗忖楔子确实是个心思诡谲之人,太息公的顾虑亦非全无道理,况且楔子受他极招在先,又接太息公杀招在后,应无逃出生天的可能,便挥了挥手,「你也只是为了佛狱,本座不怪罪你。下去吧。」 「是。多谢王的开赦之恩。」太息公一叩首,才缓缓站起身,款步往宫门外而走。 待步出宫门后,太息公敛去脸上的恭谨畏怯之色,缓缓走下金阶,已等在阶下的玷芳姬立刻快步上前,附耳低道:「一切依计而行。」 「既然难得做好人,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太息公微勾菱唇,低声道:「你也派一队人马去搜索,务必做得夸张些,扰乱监视者他们的打探。」 玷芳姬掩唇一笑,轻欠了个身,「遵命。」 ***** 因为见到天有奇象,不知有何变故,遂匆匆赶往。 刚靠近王宫,便是一阵天摇地动。 心知王宫内此刻必定战况激烈,拂樱正在犹豫是否该进入王宫,却听得一声笑吟吟的低唤响起。 「小拂樱,你也来了。」 「拂樱见过公副。」 玷芳姬笑着挥退两旁的侍卫,「现在是大半夜的,又不是什么正式场合,就不用多礼了。」玷芳姬轻扯了下裙子,翩然转了一圈,玩笑道:「你觉得这件睡衣好看吗?」 拂樱沉默了片刻,决定当做没有听见,直接略过这个问题,「是谁闯进王宫?」 「听说是兵甲武经的持有者南风不竞,以及你曾经的假知己楔子。」 拂樱听得心一颤,却是仍维持着一脸平淡,彷佛事不关己的随口问道:「战况如何?」 「楔子并非武学奇才,南风不竞又身中剧毒,以他们两人之力,对上王,胜负如何,你吾心知肚明。」玷芳姬说着瞟过美目,斜眼去看一脸平静的拂樱,故意慢吞吞地说:「现在赶进去……也许来得及见最后一面。可惜不能话别……唉、唉!」连连摇头叹气。 知道玷芳姬所言属实,拂樱几乎要撑不住脸上强装的淡漠,乾着嗓子道:「吾与他早已无话可说。」 「吾明白,这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 玷芳姬又瞧了瞧拂樱,忽然一个旋身凑至拂樱的身畔,压低嗓子道:「当真如此狠心?」 「楔子是佛狱的敌人,对于敌人,吾没有其它心情。」 玷芳姬轻拍了数下手,「真是完美的说法,连吾几乎要相信了。」无视于拂樱几乎可以将人冻死的瞪视,玷芳姬娇笑道:「话说得如此狠绝……就不知上次匆匆赶去不归路的人是谁。」 拂樱默然不语,玷芳姬则继续往下说,「还有拂樱斋三日……」 「你跟踪吾!」 玷芳姬一脸无辜的摊手,「吾只是担心你只身前往不归路,不知是否能顺利取得神之卷,所以想前去助你一臂之力。没想到刚好见到你半路抢人。」 「吾拘禁他,只是不想让惜夫人派出的人找到他。」 「呵呵……何必如此急着解释?」玷芳姬低声道:「吾不是说过会替你保守秘密吗?吾一片好心,你又何必处处提防?」 拂樱警戒的深深看了玷芳姬一眼,不理会她的示好,直接问道:「你有何目的?」 「说目的就太伤感情了。」玷芳姬状极亲热的揽着拂樱的手臂,附耳低道:「吾只是希望你配合吾一件事,一件不违背你的良心之事。」 拂樱纳闷的瞟了笑得深沉的玷芳姬一眼,「什么事?」 玷芳姬美目轻转,「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在两人交谈间,王宫内的战况已至极招相对之际。宏大的气劲直冲天际,扰得青云急走,如狂流卷浪,令身在宫外的两人亦被气流波及,不得不各自催动真气以护住心脉。 方稳住身子,便听得一声惊人的碎裂声,一道身影犹如断线的风筝,疾飞而出。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是拂樱仍是一眼就认出了被击出的人,正是枫岫! 脑子尚未做出决定,身体已先有了动作。几乎是在枫岫飞跌而出之际,同时迈步,冲出数步,才想起玷芳姬就在一旁,拂樱连忙停下脚步,却见玷芳姬抬手掩面,频打着呵欠,一会儿看天,一会儿望地。 心知再不赶往就来不及了,虽然心有迟疑,拂樱挣扎了下,终究抵不过心底最真实的声音,向着枫岫摔出的方向疾奔而去。 之二十三、 太息公贯足了邪气的一掌,将枫岫震飞数十里,坠落在佛狱都城外的大湖之中。 知道搜索的人马必定随后就到,拂樱估算了太息公的掌劲,尽全力往城外急冲而去,刚冲至湖畔不远处的林中,便听得一声如重雷砸地的暴响,湖水被重击的力道震得冲起数尺,往四面八方飞溅。 因为佛狱无处不是充满了噬血的异兽,拂樱立刻催动真气,跃出树林,自半空中往下看,便见到脸色苍白如纸,散放着长发,正漂浮在水面上的枫岫。 幸好因为方才坠落时的冲劲,再加上太息公残存的掌气带有的杀气,湖中原本盘踞的异兽皆仓皇走避,没有再给已身负重伤的枫岫造成额外的伤害。 缓缓降至湖面,凝视着气息微弱的枫岫,拂樱一时心情复杂。 为了拉拢师尹,知道师尹视枫岫为眼中钉,咒世主有意取枫岫的性命做为示好的表现,若是今夜他救了枫岫,咒世主若知情,必定不会轻易饶赦,而且站在佛狱的立场,枫岫屡次破坏佛狱的计划,身为佛狱三公,他有为佛狱拔除阻碍的义务;太息公与玷芳姬都不是会无缘无故插手他人之事的人,若是他救了枫岫,就等于领了她们的情,日后必有一日得偿还。 于公于私,他都不应该救枫岫。 对峰壁前失手;寒光一舍自撒手慈悲的手中抢走神源;不归路一战后,又违背自己的一向严格区分公私的原则,再次出手相救……哪怕他可以找出无数个理由解释自己的行为,为自己开脱,但是却欺骗不了自己。 自从与枫岫相识开始,就不断地惹上麻烦,不断地违背自己的原则,甚至因为枫岫,让他对于过去从来不曾抱持疑问的咒世主言行心生质疑。 与枫岫相遇,让他的人生从此失去了秩序。 或许他真正应该做的,是在此痛下杀手,从此彻底了绝事端。 「不取吾的性命吗?」 在拂樱兀自沉思间,因为先后受了咒世主与太息公的重招所创,再加上落水时的反弹力道,造成短暂昏迷的枫岫,已自昏迷中苏醒。 无视于拂樱没有温度的盯视,枫岫神情平淡的缓缓说:「让佛狱的敌人一再自手中逃出生天,未免有损凯旋侯的威名。」 「吾的行为,不需要向你解释。」 枫岫勉强扯了下唇角,「也是……凯旋侯与枫岫主人,本就是毫无关系……吾所认识的拂樱斋主……不是你……」未完的话蓦地止在心肺重创造成的剧咳里。 原本因为浑身乏力尚能漂浮在水面的枫岫,因为这一番猛咳,顿时失去平衡,往水中一沉。 拂樱几乎是下意识的伸出手,一把将枫岫自水中搀起。 「何必……多管闲事……」 听着枫岫一面咳着血,一面断断续续的低语,拂樱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正想开口,便听得林外一阵骚动。 也听见了林外的骚动,心知必是咒世主派出的搜查者,枫岫淡淡道:「将吾交出去吧。」 猛然低下头与枫岫对看了一眼,拂樱几乎是在瞬间做下决定,待搜查的人马走出林中,偌大的湖面上,已不见人影,只有下弦月清冷的倒影,在湖面上荡漾着冰寒的光芒。 ***** 无声无息的回到房内,尚来不及喘口气,便听得一阵仓促的敲门声。 「侯。」 「发生何事?」 「监视者说王下令,都城中的每一户都要接受搜查,监视者正在廊外等待。」 拂樱略蹙了下眉,尚未开口回答,便听见枫岫低声道:「你现在反悔,将吾交出去还不迟。」 拂樱的回答是给了枫岫一记几乎让人当场结冻的狠瞪,泄愤也似的用力拽着枫岫往床前走,迅速脱光枫岫一身湿透的衣衫,随手藏进床下,将枫岫推至床上,而后匆匆褪去自己的上衣,只以外袍随意披覆在肩上,在床沿坐下。 将枫岫拉过来趴覆在腰际,以被子半覆住,以刻意布置成暧昧的场景,拂樱才扬声道:「进来吧。」 片刻后,房门被缓缓推开,监视者神情恭谨的略低着头走进房间,却在瞥见坐在床沿,半裸着上身的拂樱,以及正趴覆在拂樱的腰间,看似浑身未着寸缕的人时一怔,连忙匆匆收回视线。 「深夜打扰侯,属下深感惶恐。」 拂樱淡淡道:「深夜执勤,你也辛苦了。」 「属下告退。」 目送监视者离开后,拂樱暗松了口气,连忙揭开被子,迅速检视枫岫的伤势。 虽然太息公为了将枫岫击出,灌足了邪气的一掌,再加上撞破穹顶的剧烈重创,令枫岫浑身多处骨折,但是对枫岫而言都算不上是真正的大伤害,咒世主的极招,造成炎流之气在体内流窜,才是真正致命的伤害。 若不尽快吸出咒世主的极招灌入体内的邪气,让它继续流窜周身重创肺腑,终将衰竭而死。 正想运功逼出枫岫体内流窜的邪气,却冷不防被握住手腕,拂樱低头望去,对上的是一双淡然无波的眼眸。 「既然你已做了选择,就好好做佛狱的凯旋侯。」 没有料到枫岫会如此说,拂樱沉默了片刻,淡淡道:「你当真甘心死在此?你是为了南风不竞而来的吧?他尚在王的手上,难道你不想救他?」 「苦境中原并非只有吾一人关心天下,也不是吾一人之责任,况且援救之人随后便将赶至。」枫岫说着略扯了下唇角,强打起精神道:「当初吾费尽心力,从四魌界到苦境中原,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雅狄王伸冤,并且藉此揭穿四魌界高层不为人知的阴谋。如今吾心愿皆了,已无牵挂,是生是死,于吾并无不同。」 稍早在湖面上听闻枫岫以着犹如神智不清的呓语,说什么与凯旋侯并不相识,枫岫主人只认识拂樱斋主时,心底一瞬间说不出的怪异与郁闷,对着眼前了无生趣的枫岫,益发浓重,更多杂了几分不知所措的心慌。 不归路一战也不过是两个月前之事,短短两个月,枫岫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两个月前与他不相遑让的执着,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只剩下事不关己的漠然,无论是之于生死,或是之于两人之间的感情,都太过平静,平静得令人恐惧。 不知枫岫的转变是为了何故,拂樱蹙起黛眉,仍是不愿就此相信枫岫确实已全无挂念,心念一转,语气骤变,语气冰冷的嘲弄道:「将责任推给别人,如同懦夫一般逃向死亡,这就是你承担失败的方式?」 体内激烈冲撞的气流,不断地磨耗精神,枫岫疲倦的闭上眼,以着几如叹息的声音说:「拂樱与吾相识百余年,虽然吾在他面前所展现,并非全是真实的自我,但是有一点,枫岫从来不曾刻意隐瞒……吾确实是天性疏懒之人。」枫岫说着微扯了下唇,「能够一睡不醒,也算是上天成全吾这一生最后的心愿了。」 瞪着语罢迳自闭目小憩的枫岫瞧了半晌,见枫岫不仅没有自我疗伤的欲望,甚至还卸去护身的真气,似乎真的打算就此长眠不醒,拂樱顿时一阵无来由的火气,直往心口烧。 忍着想给枫岫一阵好打的冲动,拂樱沉着脸,又在床边坐了半晌,枫岫还是一声不吭,终于忍不住唤道:「枫岫。」 躺在床上的人不理会他,依旧兀自闭眼休息,不知是否睡着了,拂樱蹙紧黛眉,伸手欲拍枫岫的手臂叫醒他,指尖一触及枫岫的肌肤,顿时被指下的高热一惊。 被枫岫的话惹恼,全部的心思都绕在枫岫毫无求生意念的想法,倒是忽略了枫岫身上急需处理的伤势。 虽然被枫岫的话惹得一肚子的火气,直想干脆拂袖而去,但是既然已决定插手,半途而废又不是他的作风。又瞪着枫岫的脸看了一眼,拂樱在心里嘀咕着问候了枫岫家祖宗十八代后,依旧认命的扶起已陷入昏迷的枫岫,运功替他驱除体内的邪气。 ***** 因为承受不了体内流窜的炎热邪气造成的剧痛,再加上体力耗尽,枫岫便彻底失去知觉。 不知睡了多久,醒过来时,入眼的是昏黄的午后光线。 原来他还活着。 枫岫想撑坐起身,却起不了身,勉强略撑起颈项往下看,双手都固定着厚重的支架,胸口一阵凉意隐隐漫开,鼻息间隐约可以闻到些许药香,看来应该是全身的外伤都被处理过了。 侧过脸想打量房内的摆设,不意见到拂樱正坐在床边的脚踏上,一手撑着额际,一手搁在床沿,兀自陷入熟睡中。 盯着拂樱瞧了片刻,对于两人之间因为立场对立而无法有结果的感情,已不愿再想,枫岫暗叹了口气,收回视线,反正动弹不得,索性将昨夜发生的事拿来细细思量。 昨夜拚尽全力一击却依旧失败,当下原以为必定将落入咒世主的手中,未料突然出现的太息公骤然出手,虽然加重了他的伤势,却也令他脱出了重围。 他当时伤势沉重,南风不竞亦同样,根本无法逃出生天,太息公的一掌,若只是想要杀他,未免多余。太息公出手,必定不是为了取他性命。 既然不是为了取他性命,太息公身为三公之一,与做为凯旋侯的拂樱一般,佛狱视为必杀对象的自己,对太息公而言也是应当除去之人,是什么能让太息公愿意冒风险,自咒世主的手下救他一命? 他手上毫无太息公需要之物,就只有拿命去和师尹做交换,也许还能派得上些许用场,施恩于他,并没有什么利益可取,那么唯一的可能,就只有太息公想拉拢拂樱了。 在写作荒木载记时,他曾经侨装游历四魌界,因为对于火宅佛狱的三公议事制度颇感兴趣,特别费了些精力去探听详细的情况。当时便听说,佛狱三公里的公与侯一向感情不睦,太息公处处与凯旋侯针锋相对,常在三公会议上与凯旋侯大唱反调。 拂樱在苦境与他朝夕相对时,虽然对于佛狱里的人事物很少谈论,但是在提起太息公时,言语间掩饰不了的生疏,他与太息公交恶应该不是空穴来风之事,而且显然太息公是主动挑起事端的人。 两人交恶数百年,关系如冰,何以太息公会突然想拉拢拂樱? 这段时日,因为佛狱对苦境中原的动作频仍,过去在四魌界只是耳闻,没有机会亲眼见到的咒世主与太息公等佛狱高层,都随着战事出现在众人眼前。虽然太息公的实力不差,拂樱亦武学深厚,但是真正交过手后,佛狱王、公、侯三人的实力差距,仍是相当悬殊,特别是王与公侯之间的距离,咒世主的武学修为远远在太息公与凯旋侯之上,就是公与侯联手一搏,连八成胜算都很勉强。 所谓的三公议事,若是一开始立足点就不平等,没有谈判的筹码,那么互相制衡的设想,也不过是一场荒唐的笑话而已。 拂樱虽然对于事关佛狱利益的事尽心尽力,费尽心思,在苦境潜伏百年,说起来也算是颇富心机之人,但是对于内部的事务,几次与拂樱闲谈,拂樱毫不怀疑的信服,透露出了他对于佛狱之内的权力分配问题,并没有费过太多心思。 但是太息公怕是不会如此了。 三公长期的权力失衡,若是太息公也许凯旋侯一般,安于担任一个名为决策者,实际上只是下属的职位,便可相安无事,反之……佛狱高层便将掀起惊涛骇浪了。 若是太息公与咒世主争权,那么一直以来只安份的做为下属,专心抵抗外敌的拂樱,又将如何应对? 尚在思忖间,倚在床沿小憩的拂樱已清醒,见枫岫正睁开眼看向他,以着仍带睡意而有些干涩的嗓子问道:「渴了?」 见枫岫没有回答,料想枫岫或许打定主意不与他多说了,拂樱索性也不再问,撑着床沿站起身,迳自走向桌前。 凝视着站在桌前,神情专注的略低着头倒茶,明显比上次不归路一战后相见时,益发显得清减许多的拂樱,虽然已打定主意不再留恋在决裂之际就该终止的感情,仍是无法自制的心底一阵难受。 看着拂樱端着茶杯走回床前,搀扶着他靠着堆叠的枕被坐起身,而后在床沿坐下,拿了支瓷汤匙,低垂着美目,细心的倒出杯里的热茶,凑至唇畔徐吹了口气,而后送至他的唇边。 虽然心知彻底划清界线,无论是为了拂樱,或是为了自己,皆是比较好的选择。但是已想好的话,到了口中,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配合的吞下拂樱送至唇畔的茶。 掺着药的茶,苦涩难忍,但是枫岫却神情丝毫未变,像是浑然不觉药苦。 一如多年前那个,拂樱被风寒未愈的小免赶到寒光一舍照顾他的午后。 或许早在更久以前,他已悄然动心,只是当时不觉而已。 之二十四、 虽然拂樱在火宅的宅邸颇相当大,但是内院里活动的人却很少,只有总管一人,以及负责打扫的三位家丁,还有两个厨子,虽然有一支专属的护卫军,但是都只守在外院,并不进入内院。内院的最中心之处是一个小院,院子里只有两个房间,是拂樱的私人书房与卧室,园子的一隅还有一个小灶。 小院里的每一处摆设,一草一木,都是拂樱自己亲手所为,平常的清洁维护,亦不假手他人。拂樱前往苦境前,便设下阵法,封住了小院,待回到佛狱后,只需略加整理,便可入住。 幸而拂樱是个私生活非常隐密的人,下人都知道他不喜欢被打扰,除非拂樱传唤,不会踏入小院,因此枫岫在小院里住了数天,依然没有任何人发现。 在小院里刚住了不久,枫岫便意外的发现拂樱在火宅佛狱的平日生活,其实与在苦境时颇为相似。 不需要出任务时,拂樱几乎都待在小院里,或是在园子中央的石椅上静坐调息,练上一两个时辰的武功,不然就是换去正式的衣袍,衣衫轻便的挽起长发,拿着剪子蹲在小园里修剪药草。即使是没有出任务,咒世主依然常在过午之后召拂樱进宫议事,若是难得有空闲的午后,拂樱便会拣了本书,冲上一壶茶,独自坐在靠着窗的凉榻上,静静消磨一个下午。 枫岫原本以为拂樱在苦境里的生活方式,都是为了刻意掩饰身份所做的伪装,但是真的贴近拂樱在火宅佛狱里的生活,才发现原来除却做为侯时的职责,以及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勾心斗角的部份之外,拂樱其实本就是一个爱好恬淡闲适生活的人。 难怪过去在拂樱斋见拂樱在操持杂务时,显得相当轻车熟路。 因为枫岫打定主意不理会拂樱,不管拂樱说什么,都不回答,也不做任何回应,铁了心想划清两人的界线。拂樱初时面对了无生趣,而且表现得一副对所有事漠不关心的枫岫常常被惹得火气直冒,但是既而一想,枫岫不开口,也不做任何事,就只是安静的躺在床上,对他而言也算是省却不少麻烦,便打消了想激起枫岫回应的念头,索性想说些什么便自顾自的说,也不管枫岫是否有将他的话听进耳中。虽然是唱独角戏,倒也颇自得其乐。 即使枫岫表现得一副事事不在乎的漠然,但是两人相识多年,对于枫岫这个人,他就算不能彻底摸透,也还是有自信能猜个七八分。 枫岫并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如今的表现,想是别有用心。 枫岫心中有何打算,就算不说,拂樱心里明白,但是却不愿去想,就只当做不知情。 将灶上的陶壶端起,倒出已熬了数个时辰的伤药,端起瓷碗,凑至唇畔轻啜了一口,一阵带着腥味的苦涩在唇舌间炸开。 拂樱略思忖了下,走进书房,自小药屉间找出从苦境带回来的几种调合苦味的药材,又抓了些许可以压过腥味的花瓣,另外拿了个陶壶,将药汤与药材倒入,再装进花瓣,等了片刻,才倒出药汤,端着药走进房内。 靠着枕被坐在床上的枫岫,虽然有听见拂樱推门走入的声响,却只当做没有听见,兀自闭眼小憩,直到拂樱在床沿坐下时,才睁开眼。 虽然枫岫不会回答,拂樱还是低声道:「喝药吧。」 枫岫沉默的注视着低垂美目,轻吹着汤匙上的药汤的拂樱,眼下明明是他在给拂樱找荏,但是却有种其实他根本是在自我虐待的错觉。 每日看着拂樱神情平常的对着他说话,喂他喝药、进食,替他擦身,夜里就睡在床榻的另一侧,明明是如此近的距离,近得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及,却被他用无形的墙阻隔在遥远的另一端,困缚着强装冷漠平淡,其实心中痛苦至极的自己。 即使拂樱不曾提起,但是心知咒世主搜不到他的尸体,佛狱这几日必定举国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身为三公之一的拂樱与咒世主每日相见,是咒世主的怒意首当其冲之人,枫岫虽然无法自制的为拂樱的处境担心,却又不愿开口。 一口一口的喂枫岫饮尽药汤,拂樱起身倒了杯温水,回到床沿,同样拿着汤匙,慢慢让枫岫饮尽杯中的水,才起身收拾。 ***** 虽然这段时日为了照顾重伤的枫岫,每日忙碌后,又得处理极为琐碎的杂务,但是在做这些日复一日重复的杂务时,却让拂樱觉得心里很平静。 自从对峰壁前揭穿真实身份开始,几次见到枫岫,几乎都是言辞上的针锋相对,或是虽然明明在同一场合,枫岫却对他视而不见。横亘在两人之间对立的立场,冲突的利益纠葛,现实是一把伤人的双面刃,虽然想见枫岫,但是好不容易真的相见了,却一开口就只有互相伤害。 因为搜查不到枫岫的尸体,咒世主大为震怒,下令严加巡逻,并封锁佛狱的所有出口,严加守卫。将枫岫一掌震飞的太息公,在当夜监视者他们一户一户搜查,遍寻不得枫岫后,便自降惩处,闭门谢罪,迄今已有十余日足不出户。 太息公闭门不出,三公会议只得暂时中断。过去咒世主盛怒之时,太息公还会适时出面打圆场,安抚咒世主失控的怒气,如今少了擅长以花言巧语化解僵局的太息公,所有人只得天天笼罩在咒世主迫人的怒气风暴里,有苦难言。 虽然对于枫岫在佛狱境内失踪一事大为震怒,但是咒世主并未因此忘却进攻中原的计划,一方面不断地要求监视者他们继续搜查,一方面又要求拂樱加紧奔走在各界之间斡旋多方势力。 结束勾心斗角的游说,回到房内,看到正在床上神情平静的沉睡的枫岫,心里鼓动的烦躁瞬间褪去,彷佛又回到在苦境拂樱斋里,两人同床共枕的夜晚。 虽然有时候不免私心里希望是否能就这样一直维持下去,但是心里明白,对于自己选择回归佛狱之事,枫岫始终耿耿于怀;而虽然他对于佛狱的感情早已变质,但是要他抛下佛狱不顾,他也办不到。 无论再如何不堪,佛狱终归是他的故乡。 两个人的立场无法改变,分别,依然是唯一的结果。 下午让枫岫喝了药汤后,拂樱便匆匆离开火宅,赶往死国,回到佛狱又折腾了一番,再次踏进小院时,已是半夜。 洗去一身的尘沙,换上轻便的衣衫,悄然走进房内,在床沿坐下,凝视着睡在床的内侧,神情恬淡的枫岫。 经过二十余日的调养,枫岫身上的内伤已好了六成,外伤更是已近乎痊愈,只剩下受到剑招的力道震动而严重骨折的双手,仍无法拆去支架,全身的其它支架皆已拆去,原本苍白的脸,也恢复了健康的气色。 在枫岫他们闯进佛狱隔日,苦境中原曾派人来与咒世主交涉,一个月后,将取来兵甲武经换回南风不竞与枫岫。 要让枫岫离开佛狱,也只有趁素还真他们进入佛狱谈判之时了。 算算时日,已剩不了几日。 这二十几日,枫岫一直不曾开口说半句,也不对他的话做出任何回应。 虽然理智上可以理解,但是却仍是无法不黯然。 想着铁了心不理他的枫岫,既而想起佛狱这几日的状况,或许是被酒意催化了心底的情绪,令拂樱觉得份外疲倦。 随着与素还真约定的日子越来越靠近,咒世主益发加紧对于枫岫的搜查,不断地要求监视者一再去搜索,又加派了迦陵另外带一队人马去搜寻,更以搜查不力的名义,击毙了许多回报的士兵。负责搜查的监视者,被随时处于盛怒状态的咒世主折磨得几乎要崩溃,但是也无可奈何。 因为咒世主正在盛怒中,每日佛狱王宫笼罩着一片肃杀的气氛,不仅是负责搜查的监视者等人战战兢兢度日,宫里的宫女与侍卫亦无不提心吊胆,只怕稍有不慎便会丢了性命。 眼看与中原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咒世主派人传令去给太息公,说是已解了她的禁闭令,要她立刻随宫人到王宫一趟。太息公却回覆了帖子,托言心烦而病,继续闭门不出。 看了太息公回覆的帖子,咒世主一瞬间怒意直冲脑门,翻掌便是一记杀招,跪在殿中,负责传令的宫人瞬间粉碎。正站在王座左侧的拂樱见状,暗自在心底皱眉。 去苦境前,对于咒世主向来对下属说杀便杀,不需理由的行为,拂樱心底便已小有微辞;到苦境待了百余年,习惯了不受管束的生活,回到火宅佛狱,再次面对咒世主的举止,令拂樱更是无法忍受。 咒世主伸出枯木般的手,指着站在大殿门前,一瞬间刷白了脸的宫人,「再去传唤!」 见被点中的宫人几乎瞬间软倒在地,拂樱在心底叹了口气,上前揖身道:「王,请让拂樱前往探视太息公。」 一瞬间大殿上的所有宫人与侍卫皆偷偷向拂樱投以感激的眼神。 咒世主厌烦的看了眼坐倒在地发颤的宫人,不耐的一挥手,「去吧。」语罢闭上眼,不再理会满堂瑟缩的人群。 拂樱行过礼后,出了大殿,刚绕过回廊,便见到尾随在后跟着离开大殿的侍卫与宫人们全围了上来,一脸感激却又不安的看着他。 「侯,若是公不愿意来……」 拂樱拍了拍站在人群前的宫廷副侍卫长,「太息公是个明事理的人,眼下情况特殊,即使身体不适,她也会来的。」 一名宫女忍不住微鼓起脸颊,低声抱怨:「但是吾听在公的府上工作的妹妹说,公已经烧了两三日了,根本下不了床,饮食全得靠人打理。都病成这样了,想来也来不了吧。」 方才听到宫人禀报太息公生病的消息时,拂樱亦心有怀疑,没想到却是真的。 太息公的武学修为亦属上乘,身子骨比一般人强健许多,因此甚少生病。认识太息公数百年,她生病的次数,拂樱屈指可数。 难道是这段时日出兵中原时受伤了? 拂樱拍了拍副侍卫长的肩头,「吾去看公的情况。」 ***** 快步走至太息公的府邸前,抬头仰望着挂在大门上的匾额,以黑色为主色调,只以大红瓦片与一盏盏大红灯笼做为点缀的建筑,在入夜后显得份外沉重。 今夜云气浓重,虽然是将近满月的日子,但是乌云遮住了明月,只在云后隐约透出些许晕染开来的银辉。 相似的夜,令拂樱不由得想起数百年前第一次到太息公府邸的那一日。 守门的侍卫见到站在阶下的拂樱,连忙匆匆下了阶,上前跪地一叩首,「属下见过侯。」 「不用多礼。」收回游走的思绪,在侍卫的带领下走进大门,太息公府上的总管云凤已接获通报,匆匆赶至门口迎接。 一身黑色衣裙的云凤轻欠了下身,「侯。」 拂樱挥了挥手,示意她带路,「吾听说公病得重了,所以过来看一看。有请大夫替她诊治了吗?」 「大夫说是操劳过度,旧伤复发,再加上心情郁闷,才会突然倒下。」 绕过层层回廊,踏进太息公卧房所在的西院,云凤走上前,抓住门上的扣环,敲了数下,「主人,侯来了。」 片刻后房门缓缓开启,一名同样身穿一身黑色衣裙的双鬟婢女端着水盆走出,朝拂樱和云凤一欠身,「公请侯到房内单独一谈。」 拂樱微颔首,跨进房内,入眼的是正倚坐在窗边的榻上,身上覆了条薄毯,脸上毫无半点妆粉,只随意以一支金簪盘了个松垮的堕髻,一脸疲倦的太息公。 或许是因为正在病中,又褪了平日盛妆打扮的艳妆,此时坐在榻上的太息公没有了平日精明至咄咄逼人的气势,倒像是一位很普通的少妇。 听到房门关上的声响,太息公转回原本半侧向窗外的脸,望着坐在桌前的拂樱,微抿了下唇一笑,「难得你到吾的府上拜访,做主人的吾,却始终没有机会好好招待。真是失礼了。」 既然此地并无他人,而且太息公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府内的人手全都是她一一挑选过的,拂樱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为何出手救他?」 太息公低下头轻抚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无声的一笑,「原来芳姬没有向你解释。」太息公轻叹了口气,侧过脸再次看向窗外,幽幽道:「都数百年了,若是他还在人间,现在应该也是佛狱的大将了吧。」 知道太息公所指何事,拂樱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 「吾知道,只是当娘的如何能够轻易忘了自己的孩子……」太息公闭了闭眼,「虽然事情过了数百年,但是只要一想到那夜,吾就觉得自己其实很没有用,虽然贵为佛狱三公,却连想保护自己的胎儿都办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至爱的生命消逝。」太息公越说越激动,连忙抬袖掩面,悄然拭去眼角的泪。 想着数百年前,玷芳姬拦也拦不住,在大雨中扑倒在土堆上,失态之至的扯着嗓子嘶声尖叫着痛哭的太息公,拂樱一时亦颇为感伤。 「吾出手救楔子,只是想还你当年曾在吾垂危之际,替吾开道的恩情。」太息公似乎是觉得疲倦了,放软身子陷进背后的枕被里,闭着眼淡淡道:「佛狱的战争已持续了数百年,不知不觉间,吾都老了。」 「公正值风华当盛之时,怎能说是老了?」 太息公轻笑了几声,「芳姬说得没错,苦境之行让你确实变了不少。吾可从来就没有想过,佛狱里与太息公誓不两立的凯旋侯,竟然也会开口安慰吾这个讨人厌的坏女人。」 拂樱听得不由莞尔,却是正色道:「你与吾的争执,皆是为了佛狱,原本就没有谁对谁错。」 太息公睁开眼,望着神情正经的拂樱,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吾记得你刚成为凯旋侯不久时,王曾经问你,佛狱之主对凯旋侯而言是什么?你当时回答的可是真心话?」 不知太息公为何突然问起如此久远的事,拂樱不由得细细思忖起自己当年的答案。 ──佛狱之主对吾而言,是为了稳定佛狱的局势,巩固佛狱在四魌界的地位,并且为持佛狱自古定下的制度顺利运作的存在。 咒世主听了兀自陷入沉思,太息公则娇笑着反问。 ───如此说来……对凯旋侯而言,佛狱之主是谁,并非不可替代的存在?枉费王费了一番思心提拔你,吾真是为王的心血感到不值。 当时太息公的话,引得咒世主沉声厉斥。 ──太息公! 于是这个话题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是这番话似乎在咒世主心中落下了个梗,再加上太息公不时挑动,最后被派往苦境执行计划的任务,也因此落在了他的身上。 虽然不知太息公突然问起是何用意,但是想不出编造谎言的必要,拂樱仍是答道:「吾的立场不变。」 太息公抿唇一笑,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是轻拍了两下手,唤来婢女,「既然你都来了,虽然吾现在不能饮,但是你还是陪吾喝一杯吧。」语罢接过婢女递来的酒壶,倒了一杯,让婢女将酒端去给拂樱,太息公亦替自己倒了一杯,抬起酒杯,向拂樱致意,只以唇沾了杯沿,意思性的尝了一小口,便举起酒杯,将杯中的烈酒全洒向窗外的树下。 ***** 后来玷芳姬也赶了过来,索性太息公喝茶,玷芳姬与拂樱饮酒,在太息公的府上又待了半个时辰,玷芳姬与拂樱才起身告辞。 与拂樱一同走出向大门,喝得有几分醉意的玷芳姬一手搭着拂樱的肩头藉以稳住身子,边走边哼着小曲,还不时跟路过的婢女打招呼。 一直到走至大门前,玷芳姬突然停下脚步,随性的撩起裙摆往栏杆上一坐,朝拂樱招了招手,「小拂樱。」 一向拿爱寻他开心的玷芳姬没有办法,喝醉酒的玷芳姬比平日更难缠了许多,拂樱无奈的走上前,「你喝了不少,现在正下着雨,别淋到雨免得着凉。」 玷芳姬抓着拂樱的手臂,突然放声大笑,笑得前俯后仰,几乎没一头往后摔了出去,拂樱连忙紧抓住她,玷芳姬虽然没有往后栽倒,却从栏杆上直摔坐到地,拂樱匆匆蹲下身,想扶着她站起来,玷芳姬却连连挥手,不让他靠近,只是一个劲儿的猛笑。 玷芳姬又笑了一阵,才停下疯狂的大笑,用力拍了拍拂樱的肩头,「不该放弃的……就用力抓紧!没什么好怕的!吾会帮你!说了会帮你就是会帮你的啊!」越说越激动,突然一脸怒意的大骂:「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说,还说将吾当做姊妹!这是哪门子的姊妹!根本是混帐!小拂樱,你说!对不对!」 「你说得都对。」非常无奈的拂樱。 「你敷衍吾!」 「……」 无奈的蹲在地上陪着一会儿哭一会儿骂的玷芳姬,任她闹腾了半晌,好不容易安抚了被酒意催得情绪激动的玷芳姬,将她送上轿子,正想拉下帘子,玷芳姬突然握住他的手腕,低声道:「楔子之事,吾和公已有打算,你不要又脑子犯傻将人交出去。」 直看向他的眼眸,眼神清亮,丝毫不见半点醉意,拂樱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玷芳姬才松开手。 站在路旁目送玷芳姬的轿子远去,一直到轿子已彻底隐进雨幕里,再也看不见,拂樱才收回视线,转过身向着自己的宅子缓缓而走。 ***** 心知太息公与玷芳姬不知在秘密进行着些什么,但是眼下为了救枫岫之事,他倒是被她们拉到同一条船上了。 只要枫岫一天尚在他的房里,无论太息公她们做什么,他都只能装做不知。 料想太息公不会做出什么危害佛狱之事,拂樱也不想阻止她。 百余年的时光,到苦境去了一趟的他已非昔日的凯旋侯,太息公……恐怕也不是昔日的太息公了。 下一步该怎样做,暂时静观其变吧。 暗叹了口气,在床的外侧躺下,闭上眼,窗外的雨声瞬间清晰了起来。 真是一个多事的雨夜。 因为酒意而份外疲倦,刚躺下不到片刻,便被睡意吞噬。在睡意彻底侵袭神智前,拂樱迷迷糊糊的想道。 在拂樱走进房时便清醒,却一直闭着眼,直到拂樱在床的外侧躺下,枫岫才睁开眼,侧过脸看向靠在肩侧的拂樱。 这几日总是紧贴着床沿睡的拂樱,难得如此靠近的睡在身侧。 敏锐的捕捉到拂樱身上天生的香气掩盖不了的酒味,凝视着睡梦中仍然一脸心事重重的拂樱,枫岫挣扎了下,终究没有背过身,就这么看着拂樱的睡颜,静听一夜风雨。 之二十五、 已经接连下了三日的雨,大雨令人心烦,但是雨歇,却依旧令人浑身不畅快。连降数日的雨,被大地蒸腾而起的水气散不去,融合佛狱空气里散不去的腐败气味,积郁在心,沉甸得令人难以喘息。 拂樱独自站在檐下,沉默的凝视着暗沉沉的天空,迎面的风少了几许平日的热气,但是却多了一股挥之不去的黏腻。 明明是站在雨水溅不到的堂前,但是拂樱却忍不住掸了掸衣袖,想减去几许不适。 前日他和玷芳姬离开后,太息公便抱病进宫,向咒世主告罪,而后继续在房内养病。 虽然没有召开三公会议,但是太息公提出的意见,拂樱没有异议,咒世主也想不出别的方案,就这样敲定了。 因为一直搜索不到枫岫,与中原约定的时日渐近,太息公便提出了诈尸的计策──找来与枫岫身形相仿的人,让咒世主用极招轰成肢体不全的碎片。只要武经一到手,便立刻追杀素还真等人。 虽然决定了应对之策,但是咒世主仍然继加派人手搜索枫岫的下落,佛狱依旧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气氛里。 昨夜离开王宫后,玷芳姬便登门来访,以代替太息公来帮忙处理枫岫替身之事为理由,到拂樱的府上一叙。 进入小院里的书房后,既然已屏退左右,玷芳姬索性也不做迂回,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在苦境潜伏多年,你觉得以佛狱自有的兵力,对上苦境中原,可有胜算?」 拂樱沉默了片刻,虽然心里并不愿承认佛狱不够强盛的事实,还是照实回答,「非常不乐观,这也是王一直积极拉拢死国与杀戮碎岛和慈光之塔,希望藉由联军壮大声势,并得到集境军督不插手战事的承诺的原因。」 玷芳姬端起案上的茶杯,轻啜了一口,垂下眼睫,慢条斯理的低语,「死国的天者心思反覆难测,本就不是合作的好对象;杀戮碎岛之主与王有杀父之仇,这件事在四魌界流传已久,虽然戢武王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是吾相信他也并非全然不信此事,虽然王希望透过联姻以巩固两方的情谊……但是以碎岛的风俗,联姻之事,想来只是王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至于师尹……」玷芳姬轻轻一笑,「想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军督原本就是擅长见缝插针之人,若是佛狱当真与中原开战,军督岂会放过这个机会?」 拂樱没有接话,只是兀自低头饮着杯中的茶。 玷芳姬说的情势他并非不知,正是因为心里太过清楚明白,这段时日的游说,让他倍感艰困。几乎没有足够做为筹码的谈判条件,却想取得推心置腹的倾力相助,纵然他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无处着力。 「佛狱自己的兵力不够强,而且不仅是中原,就算是与碎岛或是慈光之塔其中任一方对上,皆没有必胜的把握。」玷芳姬轻哼了下笑,「佛狱连年征战,王虽然不断地说想提振佛狱的整体战力,却又不愿将他手上握有的武经交予佛狱的将士修习,你和公手上所得,皆只是残篇断卷,就只是修习其中一部武经的王已远远凌驾于你和公之上,遑论对上其它修习武经的对手。数百年前在平定内乱时,这已是不容忽视的问题,数百年后却依然存在,毫无改变。王总是说,上天对佛狱不够公平,偏偏给了佛狱一个祸害众人的异数……」玷芳姬重重盖上茶盏,冷笑道:「原本也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而已,纵然天生异骨,但是又岂能轻易在佛狱内所向披靡?佛狱众人与王家之人的武学落差,明眼人都知道是怎样一回事。我们不吭声,是不敢,但是不是无知!」 拂樱依旧没有接话,却也没有反驳,只是不发一语的继续啜饮着杯中的茶。 「吾知道你始终念着数百年前王提携你的恩情,对于王的言行,你几乎不曾有过半点怀疑。但是,若是盟军有任何一方临阵变卦,它方必定同时变挂,如此佛狱必败。结果将不只是未能取得我们所想要的资源而已,甚至佛狱将灭亡在此一役!对你而言,是佛狱重要?还是王对你的恩情重要?」 拂樱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放下手中的杯子,沉默了片刻,才沉声道:「对凯旋侯而言,维护佛狱的整体利益,是唯一的责任。」 听到拂樱肯定的答案,玷芳姬暗自松了口气,笑道:「吾确实没有错看你。」 「王的决策有很多风险……」拂樱抬眼对上玷芳姬的双眸,「但是兵行险着,是想取胜不得不担负的风险。若是佛狱不主动打破僵局,难道坐困于此?」 玷芳姬微微一笑,「佛狱是你的家乡,难道不是吾与公的家乡?若是王的计策是唯一的方法,即使是必须冒着生命危险一试,也只有放手一搏……但是如果有其它的方法,你是否愿意一试?」玷芳姬放软了嗓子,语气轻柔地说:「只是这个方法……或许,有相当大的可能,需要口口声声为了佛狱可以牺牲一切,甚至是性命的王,实现他高尚的情操。」语罢扬起一抹冷艳得令人心颤的笑容。 玷芳姬向他简单陈述了下太息公的打算,以及希望他在这场几乎已经呼之欲出的政变里扮演的角色,要他好好考虑后,便翩然而去。 自佛狱的底层,一路爬到佛狱里象征最高权位的三公,他付出了数倍于他人的努力,是为了在险酷的佛狱之中求生存,更是不甘于被操弄命运,不甘心受制他人。 他曾经以为成为凯旋侯后,他可以得到想要的自由,不用再日夜为了自身的安危而烦心,可以自主的决定想做与不想做的事。但是等到成为凯旋侯后,他才发现,加诸在身上的束缚,比过去有过之而无不及;终日应承心思反覆,喜怒不定的咒世主,更是让他倍感疲倦,特别是咒世主对于臣下强烈的控制欲,更是令他厌烦不已。 虽然他的相貌确实引起佛狱许多人的觊觎,一度造成他极大的困扰,但是咒世主对他的占有欲,却不是如同他人一般,只是因为美丽的皮相引起的欲望──更多的是想满足心底的征服欲。 他越是拒绝咒世主,就越挑起咒世主心底想要彻底屈服他的欲望。 他想维护的尊严,在咒世主眼底,只是抗逆的表现,是不够忠心,无法全然奉献自己的罪证。 即使心里厌倦,甚至厌恶着每日面对的一切,有时候午夜梦回里甚至希望再也不要醒,他还在苦境扮演拂樱斋主,希望他根本没有回到火宅佛狱,但是他却还是一再的自梦里清醒,身不由己的活在每一个当下。 他始终记得当年咒世主对他的提携之恩,也为此吞下所有的苦水,尽可能什么也不去想,只是将全部的心力放在达成任务,让自己变成麻木的杀人凶器。只有麻木,才不会感到痛苦,也不会被任何人伤害。 哪怕是为此必须连带失去了喜悦,失去了身为人所能有的一切感动。 但是与枫岫相识,却打破了他亲手设下的封印,让他不得不回到痛苦的现实里。 他知道枫岫心里必然恨着他对于感情的背叛,在枫岫的眼底,想必两人的相识与双方皆有心促成的假戏真做的感情纠缠,造成了自己莫大的伤害,在这场赌局里,枫岫伤痕累累,所以枫岫始终以着受害者的姿态指责他。 其实这场赌局里,谁也没有胜出。 枫岫在这场感情的赌局里被刺伤了自信,刺伤了尊严,但是他也同样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只是枫岫的痛,可以换来理所当然的同情,而他在这场赌局里赔上的一切,只有咎由自取的嘲弄。 他知道若是让他人察觉自己的伤痛,只会换来若是当初他不存心欺诈,不到苦境当卧底,又怎会招致如此的后果的回应,只会换来更多的不堪,所以他什么也不能说,甚至不能让人察觉枫岫对他造成的一丝一毫影响。 佛狱从来就不是同情弱者的地方,所以他没有悲伤的权利,只能践踏着一切,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哪怕是自己的感情,也不能有半点迟疑。 回到佛狱后的每一日,对他而言都像是一场恶梦,这个梦长得看不到尽处。 他想醒,但是却无力承担梦醒可能付出的代价。 即使咒世主有再多不是,他始终觉得自己没有指责咒世主的权利。 他确实难以忍受咒世主的专横跋扈,但是能够破例被提拔至三公之一,让他不再是众人敢随意试图染指的对象,甚至成为众人仰望的存在,却也正是因为咒世主的专横。 一再救了枫岫的命,他已多次违逆咒世主的命令,纵然他有各种说服自己的理由,却无法漠视心底对于不忠的自我谴责。 玷芳姬与太息公的计划,更是让他倍感煎熬。 一整夜,在反覆的心思里辗转难眠,直到天际大明,他仍是拿不定主意,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咒世主,索性以前往查核监视者等人的搜索行动为理由,推却了只要他身在佛狱,每日例行的入宫觐见。 下午回到房内,心情极度烦闷加重了疲倦,面对依旧无言的枫岫,拂樱索性也放弃主动找他攀谈了,迳自沐浴换去衣袍后,便上床就寝。 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便接到咒世主传唤,只好匆匆整装入宫。 虽然命人紧急传唤,但是等到拂樱赶到王宫后,咒世主却迟迟不召见,一直与迦陵在书房里谈话,就让拂樱在书房外枯等,一等就是近两个时辰,从天黑等到夜深。 不知道咒世主究竟为了何事急着传唤他,但是传唤之后却又不召见。未曾有过的事,令拂樱不由得担忧,是否他将枫岫藏在房里养伤之事,已被咒世主知情? 毕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忐忑不安的揣想着可能的情况,却又必须强自维持着面无表情的镇定,以免自露马脚,虽然只有两个时辰,时时刻刻的煎熬,令拂樱几乎要撑不住的崩溃。 一直站在更鼓已敲过三下,迦陵总算推门而出。 心跳声在一瞬间骤然猛摧。 「属下见过侯。」 拂樱强作平静的一挥手,「夜深了,早点休息。」 目送迦陵远去的背影,耳畔回荡的心跳,一声比一声更急,打得人心慌意乱。 「……侯?」连唤数声得不到拂樱的回应,宫人小心翼翼的走上前,轻扯了下拂樱的衣袖,才令拂樱猛然回过神,「王正在书房中等你。」 强自定了定神,拂樱在一脸担忧的宫人肩上轻拍了下,收拾紊乱的思绪,举步跨过横挡在面前的门槛,向着不知结果的未来而走。 之二十六、 书房里一室幽暗。 烛火已燃烧至近底部,烧烫的蜡泪委迤在残存的红烛畔,倒映着摇晃不止的火苗。 拂樱小心翼翼的走入书房,隔着桌子,向倚卧在椅上的咒世主行跪礼。 「拂樱见过王。」 咒世主没有开口,一手托腮,一手搁在王座的扶手上,半闭着眼,似乎颇为疲倦。咒世主沉默了许久,拂樱惴惴不安的揣度良久,一直没有看向拂樱的咒世主,盘附在王座上的枯指微扬,漫不经心的一勾。 「上前来。」 拂樱暗自蹙起眉,却只能依言走上前,在王座前重新跪下。 在王座前跪下后,咒世主又再度不发一语,拂樱强自维持平静的跪了许久,迟迟等不到咒世主开口,在心底琢磨片刻,决定主动打破僵局,「不知王深夜唤吾前来,有何任务需要吾处理?」 咒世主睁开眼,上下打量了拂樱一眼,以食指轻敲了敲椅背,「曾经的弃子,如今的凯旋侯……不同的身份,就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人。」 拂樱心底一凛,连忙磕首道:「拂樱始终不敢忘却王昔年提携之恩。」 「本座没有怪罪你,何必如此惊惶?」咒世主眼神一变,语气阴沉地问道:「还是你做了背叛佛狱之事,让你失去了一无所惧的勇气?」 背脊瞬间被冷汗湿透,拂樱维持着伏地的姿势,强自平静地说:「拂樱不敢。」 「太息公与你一向感情不睦,她得了急病,难得你倒是有心,还亲自到她的府上。同僚彼此关照,原本是好事,本座亦乐见其成。但是……」咒世主刻意拉长了语尾,语气又冷了几分,阴沉地说:「那夜本座欲一剑取了楔子的性命,是太息公骤然插手,才让楔子自本座的眼下逃脱。太息公一向不是冒然行事之人,却突然仓促发掌……本座想听听,你,对这件事的看法。」 清楚的感觉到冷汗顺着额际滑落在地,拂樱强自冷静,飞快的思忖着应对之辞。 咒世主对太息公从来就不是全无猜忌,太息公那夜骤然出掌,必然会引起咒世主的怀疑。但是虽然怀疑,应该尚只是心中猜测,若已握有太息公谋反的证据,咒世主断然不可能毫无作为。 他知道他应该做的,是将手上握有的证据交出去,这是咒世主破例拉拔他成为凯旋侯的目的。几百年来咒世主一再地提醒他,必须谨记咒世主给他的恩情,用一生一世直至死亡的牺牲来偿还。 若是过去,他必然毫不迟疑的供出所知的一切,但是如今,他却什么也不能说。 拂樱暗暗握紧双拳,强自维持平静,心跳在胸口剧烈的撞击着,幸得百余年来与枫岫朝夕相对练就的睁眼说瞎话本事,即使心绪波涛汹涌,他仍是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淡,缓缓响起,「吾亦觉得公此举确实有异,但是佛狱如今举国备战,公不是不明理之人,是否会在此时做出背叛佛狱之事,拂樱不敢妄论。」 「不敢妄论……」咒世主沉吟了半晌,蓦地冷笑道:「好个不敢妄论!」 拂樱屏住气息,依旧跪伏在地,以不变应万变。 咒世主沉默了片刻,一改方才阴森的语气,突然以着几乎可以用亲切形容的声音道:「抬起头来。」甚至还伸手横过拂樱的脥下,搀着拂樱直起身,「你是佛狱的凯旋侯,是佛狱位尊权重的三公之一,不需要如此畏缩惊惧。」 一向厌恶别人的亲近,拂樱强忍着反手打去咒世主揽在他的身上的手,强自维持着平静的神情。 「只是……本座要你记住,你这一身的荣耀,是谁赐予你,是谁让你衣冠俱显的站在众人之上。否则……」枯瘦的长指轻滑过拂樱的脸颊,缓缓抚至形状姣美的下巴,而后猛然用力一捏,将拂樱扯得不得不仰起头,「本座穿戴到你身上的,」冰冷的枯指滑过颈畔,尖锐的指片刮在颈上命脉之处,刺痛令拂樱浑身绷紧,「也能够一件……」指尖一点,领扣承受不了灌注其上的炎热之气,一一粉碎,布帛破裂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拂樱下意识的想往后闪避,却被紧握着下巴而无法移动,「一件,剥除一身原本不属于你的尊严。」带着警告意味的低语,结束在顺着颈畔抚过锁骨,直至胸前的手上。 脆弱处的猛然一捏,拂樱痛得瞬间反射性的紧咬住唇瓣,咒世主却抓住他的长发,将拂樱一把扯向前,附耳低喃:「何必装做一副清高的模样?本座听探子回报,你在苦境……与楔子可是亲热得很。」 彷佛是瞬间听见了死刑的宣判,脸上最后一丝血色彻底褪尽,拂樱强撑着背脊不肯流露出半点心惶,却止不住直坠入冰窖的心,冻得瑟瑟发颤。 「佛狱里人人仰望,求之不得的凯旋侯,却在上天界的逃犯身下呻吟。」咒世主轻拍了拍拂樱的脸颊,一脸的惋惜,「本座还一直以为你确实与其他人都不同,甚至对你的洁身自好还有过一丝的敬佩,原来你也只是与四魌界里其他三界一般,看不起同为佛狱之人罢了。」 拂樱困难的振动干涩的嗓子,「王……吾并没有……吾与楔子,不过是一场戏。」 「既然如此,那就证明给本座看。」咒世主松开对拂樱的箝制,重新在倚卧在椅上,冷眼看着面无血色的跪在面前的拂樱,「同样是逢场作戏,你就陪本座一回吧。」 拂樱闻言浑身一凉,几乎忍不住想起身就往门外走,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僵硬的强撑着背脊,茫然的看着自己身下,缩小在身侧的影子。 自有记忆以来,从来没有一刻,如眼前一般,令他感到原来自己在佛狱是如此的孤单渺小。 ——吾不会让你独自面对佛狱。 以为已经遗忘,早在他决定回到佛狱,就彻底抛弃的一切,清晰的在脑海里回响。 那时枫岫紧箍在他的身上的手,明明心底清楚枫岫的修为根本不在他之上,但是他却荒唐的在刹那间相信了。 哪怕只是一刹那,但是理智输给了感情,却是不争的事实。 生在杀戮终日的佛狱,他以为自己从来就不曾寄望过相信,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值得他相信,他也不需要相信任何人。但是如今方知,原来他是如此的希望,有一个可以让自己相信,无论在何种情况之下,都愿意站在他的身畔的人。 虽然想远远的离开眼前的一切,无论去哪里,甚至是死亡都好,但是他清楚的明白──如果不熬过今夜,那么他为了救枫岫所费的一切心力,全都白费了。 即使失去的一切已经回复不了,但是他还是希望能够为自己无法珍惜的情感,尽最后一分心力。 忍着心底强烈的屈辱感,强迫自己跪着一步一步膝行向前,直到跪在王座的踏脚上。 拂樱强自抽空思绪,木然伸出手,缓缓解开咒世主的衣带。 ***** 沉静得近乎死寂的暗室,急促的喘息声,显得份外的刺耳。 拂樱一向梳理得整齐的长发,凌乱地散放在脑后,随着颈部激烈的摇晃而不止的飘荡。 咒世主一手紧扣着拂樱的颈项,将拂樱紧压在王座的扶手上,急促地抽送着。 虽然直探至喉间深处的异物感,与充斥在鼻息间浓重的腥味,令一向爱好清洁的拂樱无法控制的不断揪紧胃,直欲作呕,却只能强自咽下直冒出喉头的酸水。 即使强自抽离思绪,却控制不了心底不断涌起的排拒,胃越来越强烈的揪紧,拂樱再也忍不住用尽全力挣开紧压着他的咒世主,趴伏在一旁频频作呕。 一次又一次的作呕,直至再也吐不出半点,拂樱浑身无力的软倒在地,尚来不及喘口气,却被揪扯着长发,扯着转过身。 剧烈的呕吐后,浑身不受控制的微微发颤,拂樱无力地任咒世主架起他的双腿,神情绝望地闭上眼。 「拂樱────!」 扯着嗓子嘶声大吼,震动耳膜的痛苦呼喊,打断了深层的梦境。枫岫浑身一颤,猛然自梦中醒来,才发现原来他方才身陷梦里。 梦里的景象太过真实,目睹一切却无力改变任何事的绝望感,揪扯着心口,血淋淋的抽出神经也似的痛,在骤然转醒后,仍在心口抽痛。 耳畔充斥着声势惊人的雨声,未掩上的窗子,在狂乱的风里一次又一次重重摔在墙上,砸出令人心惶的轰然剧响。 已是子时末了,拂樱仍未回来。 虽然理智一再地告诉自己,两个人原就是没有交集的平行线,偶然的交集是一场错误,既然已明知是错,便不该一错再错,各自回归原轨,才是最好的结果,但是对着日复一日对着他自言自语的拂樱,即使强自维持漠然,似乎完全不将拂樱的存在当做一回事,他却无法控制的将拂樱说的话仍是一字不差的听了,并且记住了。 甚至是玷芳姬与拂樱在一墙之隔的书房里的谈话,他也一字不漏的听见了。 拂樱是个倔强又死心眼的人,一旦认定的事,便难以轻易动摇拂樱的信念,哪怕是为了这个坚持,撞得一身是伤,甚至横挡在眼前的是遍布着荆棘的路,拂樱也愿意一步一血印的继续往前走,直至彻底倒下。 他非常了解拂樱近乎将自己逼到绝境的固执,正因为他也有相同的固执。 无论上天给他多少磨炼,但是最严厉的折磨,始终是不肯轻易饶赦的自己。 心中的理想是他们以狂热的情感信服的神,而自己的一生,甚至是个人性命与荣辱,不过只是祭坛上的牺牲。 佛狱对外看似团结一心,但是实际上台面下的暗潮汹涌。 虽然玷芳姬语气清淡的叙述,甚至带着几分不经心的散漫,看似这一切只是一个偶然间的决定,但是枫岫却非常清楚的知道,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计划。 因为双方实力悬殊,若是正面冲撞,必无胜算,所以太息公在等,等一个反抗的时机。 玷芳姬虽然要拂樱无须勉强自己,但是从一开始,玷芳姬与太息公就已做下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将拂樱逼到与她们同一阵线。 拂樱对于咒世主本就已有不满,只是刻意漠视。在寒光一舍与拂樱同床共枕时,几次谈起火宅佛狱,提到对咒世主的不满,虽然拂樱说得很轻淡,但是正是这种不合乎他当时扮演身份的表现,才显得不寻常。 这段时日,每次拂樱被临时召进王宫,回来后总是一脸掩不住的沉郁,有几次还打起精神对着他说上几句话,但是大部份的时候,都是沐浴更衣后,便不发一语的在床的外侧躺下,却往往得辗转个大半夜,才迷迷糊糊的入睡。 拂樱与咒世主之间本就存在的矛盾,在阔别百余年后益发深刻,而玷芳姬的话无疑是刻意挑起拂樱强自漠视的隐忍,逐渐拆下拂樱用来掩饰自己真实情绪的面具。 面对自己一手提拔,却是佛狱里唯一虽然臣服却始终不卑不亢的存在,控制欲极强的咒世主,能够忍受每日扎在眼底,用骨子里掩不住的傲然姿态,隐然与他的霸权对抗的拂樱吗? 几次忍不住想开口提醒拂樱,但是一思及拂樱的性子,到口的话只得硬生生的吞回腹中。 拂樱的好强,无法忍受如今立场相对的他任何的同情,他对拂樱立场艰难的怜惜,对生性傲气的拂樱而言,都是更深刻的嘲弄,只会逼得拂樱益发将自己逼进死路。 放纵的欲望,是悄然燃烧的引信,若不一刀斩断,只会越烧越急,直到最后的彻底爆炸。 所以即使明知若是任凭事态再继续发展下去,势必会发生难以收拾的伤害,但是他什么也不能说,因为只要他一开口,便是斩断了拂樱唯一的退路。 方才倏忽间的一梦,梦里的景象太过真实,加重了枫岫心底的不安。 因为内伤未愈,怕是一离开藏身的小院,就会让人发现,反倒害了拂樱,即使直想立刻出门寻找不知为何迟迟未归的拂樱,但是理智却强令他打消莽撞的念头。 在床上强自平静的又坐了片刻,实在坐不住了,枫岫一咬牙,正想试图催动术法查探,却听得小院的门重重摔上的声音。 拂樱回来了。 高悬了数个时辰的心,总算落了地。 强自维持着这段时间刻意的漠然,闭着眼在床上坐了半晌,却迟迟没有听见拂樱走进房内,枫岫犹豫了下,还是忍不住站起身,悄然走向窗前,却在瞧见小院中的情景时一愣。 虽然屋外正下着大雨,但是拂樱却衣衫凌乱地坐在雨里,身畔放着数只歪倒的酒瓮,兀自高举着酒瓮,和着雨水猛灌入喉。 灌了数口后,就是一阵剧烈的作呕,刚吐出满腹的酸水,却是举起酒瓮又继续饮。 枫岫只失神了刹那,旋即快步冲进雨中,抓住拂樱手上的酒瓮。 双颊酡红,眼神迷茫,显然是醉得厉害的拂樱也不想去管到底是谁来与他抢酒喝,只是用力握住酒瓮,一把抢了回去,仰首又是不要命的猛灌。 手上的支架下午时才刚拆去,近一个月完全不能动弹,刚痊愈的双手,尚欠缺力道。抢不走拂樱手上的酒,枫岫索性抄起地上所有未开封的酒,一坛一坛地砸个粉碎。 茫然的瞪着美目看着枫岫将所有的酒瓮全部砸碎,拂樱怔愣了片刻,才回过神发怒。 心里一直憋着的郁气直冲脑门,想发作又不知到底该向谁发作,拂樱猛然站起身,却摇晃得几乎没向后摔坐在地,枫岫见状,连忙伸手扶着拂樱,却被拂樱反手用力打去。 因为用尽全力挥手打去枫岫的手,令拂樱彻底失去重心的跌坐在地,枫岫连忙蹲下身想搀扶拂樱,拂樱却再次狠狠打去他的手,厉声斥道:「滚!」 「拂樱,你听吾说,」料想必是出了什么事,不想再刺激在崩溃边缘的拂樱,枫岫放轻了嗓子,「吾知道你很讨厌吾,不想让吾帮你。你先和吾一起到屋里,等进了屋,要打要骂,吾都随便你。」 拂樱微侧过脸,不发一语的盯着枫岫看了半晌,蓦地扬起一抹令人心醉的微笑,「好,记住你自己的话。」语罢朝枫岫伸出手。 ***** 撑着边走边无法控制的摇晃的拂樱走进房内,扶着拂樱在椅上坐下,枫岫匆匆取了件拂樱的衣袍,想替拂樱换去一身湿透的衣裳,回过头,赫然入眼的是不知何时已解开外袍,扯下衬衣,近乎全裸的拂樱。 「拂樱?」 将枫岫怔愣的神情看在眼底,拂樱嗤笑了声,「你不想做吗?吾替你省麻烦,不好吗?」 看着扬着近乎轻荡的笑容,衬得因为酒气而酡红的容颜,显得异常邪气妖魅的拂樱,枫岫心一紧,缓缓走上前,在拂樱来不及反应间,以手上的衣袍将拂樱彻底裹起。 环抱着睁着美目,迷茫的望着他的拂樱,枫岫低声道:「抱歉,是吾违背了承诺,让你独自承担所有的痛苦。」 拂樱瞪着美目盯着枫岫看了半晌,绦唇开阖了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一直紧绷的神经线彻底放松后,酒意凶猛地袭上,将拂樱无法控制的拖进睡梦之中。 维持着环抱着拂樱的姿势,直到确定拂樱已睡熟,枫岫才小心翼翼的扶着拂樱,缓缓走向床前,动手替拂樱打理一身的凌乱。 之二十七、 大雨下了一整夜,不时擦过天际的电光雷闪,将夜空照得忽明忽暗,令遍生异树的佛狱更显诡异阴森。 太息公夜半接获宫人密报,便匆匆整装前往王宫,一去就是数个时辰,迟迟未归。 玷芳姬等得心焦,不知王宫里情况究竟如何,却也无计可施。 数个时辰前拂樱离开王宫时,宫人见他神情恍惚,怕是路上发生意外,便自行推派了两个人尾随着不知到底想走到哪里去的拂樱,另一个人匆匆赶往太息公的府邸向玷芳姬回报。 玷芳姬听说了后,连忙唤人备车,领着数名婢女,打着伞,持着纸灯匆匆赶往。 见到拂樱时,拂樱正坐在酒馆里,桌上摆了数只空酒瓮,手上还拿着一只酒瓮不要命的猛灌,酒馆的掌柜与店小二则一脸不知所措的站在桌边。 玷芳姬吩咐他们若想保命,今夜所见不得向他人提起半句,便打发两人到门外候着,迳自在桌前坐下,也抓了一坛酒,仰首灌了一大口。 两个心事重重的人,无言的各据一角,默默饮了半晌,拂樱终于停下手。 「吾回去了。」语罢撑扶着桌面站起身,强自稳着步伐往门口走。 玷芳姬也不阻止他,只是跟着往门前走,看着拂樱抬手唤来酒馆的店小二,吩咐店小二送一车的酒到他的府上,话方说完,已忍不住转过身在墙角吐了起来。 站在一旁等拂樱吐完后,玷芳姬才走上前,递了条手帕给拂樱,低声道:「吾送你一程。」 已醉得难以顺利行走的拂樱没有拒绝,由着玷芳姬扶着他上了马车。 知道拂樱一向讨厌与他人太亲近,见拂樱一身狼狈,玷芳姬虽然心有不忍,但是心知拂樱并不会希望任何人在这种时候碰触自己,玷芳姬只是唤人点起香炉,拿进车厢里放,藉以驱走些许寒意,并藉由香炉里混合的香料以暂时稳住拂樱不断抽搐着想作呕的胃。 车行了片刻,玷芳姬觑了眼兀自闭眼小憩的拂樱,「不问吾为何知道你在此吗?」 拂樱微睁眼,难掩虚弱的低道:「王宫里的一切……有公不知道之事吗?」 玷芳姬沉默了下,低声道:「为何不拒绝王?只是因为他?」 拂樱抿了抿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淡淡道:「吾与王的关系恶化,不是正好符合公的心愿?」 「吾确实希望你能够支持吾的决定,但是并不是藉由伤害你以达成吾的期望。」玷芳姬轻叹了口气,「不管你相不相信,吾真的已经受够了总是只能看着身边的人被王伤害。」 拂樱没有回答,只是微蹙起黛眉,强自忍着又再度涌上喉头的酸涩。 「吾以为公的出现,应该会让王打消念头。」 拂樱深吸了口气,终于还是忍不住直涌而上的反胃感,连忙匆匆推开窗子,向着窗外又是一阵剧烈的呕吐,玷芳姬则唤人倒了杯热茶进来。 待拂樱吐完后,玷芳姬将手上的热茶递给他,拂樱接过茶,闭着眼靠着车厢,无力的低道:「因为公出现,王才让吾离开。」 料想事情尚未发展至最严重的地步,况且若真是如此,依照拂樱的性子怕是当场就撑不住精神上的自我折磨彻底崩溃,应该无法像眼前一般与自己交谈,玷芳姬暗松了口气,「一会儿吾送你回去后,别再喝了,好好休息吧。」 ***** 送拂樱返家后,玷芳姬便回到太息公的府邸等候消息。 一直等到天色蒙亮之际,才听见下人通报太息公回来了。 玷芳姬连忙匆匆迎上前,低声道:「王相信你的说辞吗?」 在深夜闯进咒世主的书房,太息公用了一惯的理由──听说王深夜召唤凯旋侯,料想必有要事,所以不请自来。 扮了数百年的妒妇,很多时候连自己都要信以为真,也因此一向多疑的咒世主,也难免相信了几分。 或许是因为一开始是确有其事,尽管后来变质了,到底还是比从来没有真的存在过的编造,来得更让人难辨真假。 太息公褪下身上的裘衣,交给云凤,挥手遣退所有的婢女,一面向前一面淡淡道:「他一向不信吾,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太息公停下脚步,「凯旋侯没事吧?」 「吾送他回去了。」 太息公微颔首,在榻上坐下,闭上眼小憩。放松了武装的防卫后,是脸上精心描画的艳妆也掩不住的疲倦。 心知每年的这个时候,是太息公敛在心底的伤发作得最厉害的时候。一向强悍得如同铜墙铁壁,几乎让人忘却性别的人,在镂刻在心底,溃烂化脓的伤前,只是个无法忘怀失去孩子造成的打击的普通母亲。人前的风光高傲,都与脸上精致描画的艳妆一般,只是为了藏起不能流露的脆弱。 虽然太息公在她的面前已是最为松懈的时候,但是出身贵族,自幼养成的傲气已是骨血里无法抹去的存在,即使再痛,太息公也无法放肆的发泄。 玷芳姬在一旁看了看,不忍的轻声道:「接下来的事,就交代吾去办吧?」 太息公沉默了片刻,才重新开口,「让人加紧盯着凯旋侯的动静。眼下是最关键的时候,这场仗,你知道吾非赢不可。」虽然一字一句都掩不住极度疲倦造成的虚弱,但是却丝毫无损话中强硬的决心。 「吾明白。」 「你先去休息吧,吾想一个人静一静。」 「是。」 玷芳姬轻欠了欠身,转过身,向着房门走了几步,即将触及房门之际,背后再度响起太息公的低语。 「芳姬,今夜的事,吾是否做得太过?」 玷芳姬蓦地扭头回望,「公?」 太息公没有看向玷芳姬,只是望着窗外因为阴雨不断,虽然已是清晨,却恍似即将入夜的天空。 「当年之事,吾始终耿耿于怀,抱恨在心,」太息公无声的笑了笑,「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吾竟然也必须使用这种手段。」 玷芳姬敛整心底方才一瞬间骤然的惊讶,摇了摇头,「你原本就没有阻止王的义务,这一点,凯旋侯也是明白的。」玷芳姬停顿了下,沉声道:「无论是当年的事,或是今夜之事,都是王的错。是王的疑心,使得所有的人皆身受其害。」 「这些吾都明白,」太息公扯了下唇角,叹道:「只是吾虽然恨他的所作所为,却更怕自己走上与他相同的道路。」 「你不会。」玷芳姬给了太息公一个微笑,「因为你们本质就是不相同的两个人。在当年你不愿遵照佛狱高层的惯例,选择留下吾,即使会因此多了受他人掣肘的机会也无所谓时,吾就相信你才是佛狱真正需要的领导者。」 太息公没有接话,只是轻扯了下唇角。 「你放心休息,吾会让人好好注意凯旋侯的动静。」 待玷芳姬离开后,太息公起身褪去鞋子,倚着床柱,曲起双腿坐在床上,以双手环抱着自己,四顾了眼装饰得富丽堂皇,却依旧冰冷的一室。 即使已事隔多年,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夜的侮辱,忘不了曾经让她抛弃尊严,倾心爱慕的帝王,是如何一手导演一场荒腔走板的戏,将她推进了暗无天日的地狱之中。 沉埋在心里数百年的恨,以及失去的一切,她必定要咒世主加倍奉还! 下意识的紧紧抓住肩头,直至戴在指上的金指片,打磨尖锐的尖角刺痛了肌肤,太息公才松开手,起身洗去艳妆,把握所剩不多的时间小憩,养足精神,以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场硬仗。 ***** 睡梦之中,缠绵不去的梦境,虽然早已不存在口中,却阴魂不散的缠附着,萦绕鼻息的腥臭,以及充盈心底的羞辱与难以平复的愤懑,令拂樱下意识的作呕。 不到一个时辰,拂樱已连续吐了四次。 胃里的残余早已吐尽,即使连连作呕,也始终吐不出什么,只是渗了一身的冷汗。 因为醉得厉害,彻底褪去邪气,连带的也卸去了作为凯旋侯时,身上近乎武装的墨青色。披散在枕被上,交揉着雪色与粉色的长发,衬得反覆呕吐后,异常苍白的容颜,份外的孱弱,恍似一夜骤雨打落枝头,凋零在冷雨中的樱花。 枫岫手持绢帕,坐在床沿,一次又一次小心的擦去拂樱满覆额际的汗水,几次试着想唤醒陷在恶梦里的人,却始终无法令拂樱真的清醒。 以指尖轻抚着汗水一次又一次的蒸出,带走了体温,份外冰凉的脸颊,凝视着睡梦里紧蹙着黛眉,神情痛苦的拂樱,枫岫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 他一直都知道拂樱厌恶他人的碰触,两人第一次肌肤之亲时,拂樱强自压抑抗拒的神情,虽然事隔多年,他并不曾忘却。 洁身自好对拂樱而言并不是如同女人对于贞节的爱护,而是自身尊严。 出身低微的拂樱,一直以清白之身做为与命运的对抗──即使身处卑贱也不愿与之同流合污的傲气。 因此拂樱在明知后果的前提下,依然屡次拒绝咒世主的求欢,并且穷尽心力想让他人看见自己在出色的外貌下,不遑相让的能为。 咒世主却毫不在意的毁了拂樱用数百年的心力努力筑起的一切。 咒世主的作为当然可恨,但是他更在意的,是一向总是拒绝咒世主求欢,简直将尊严当成生命的拂樱,却在今夜妥协,任凭践踏。 自从在对峰壁前反目后,他一直耿耿于怀──拂樱确实曾经爱过他,但是那对拂樱而言,也许只不过是生命里一个偶然的小插曲。 虽然是由他开启的赌局,但是他早就已忘却了一开始的打算,为着心存顾忌的人而疯狂。 他交付了一切,却只是一厢情愿的沦陷。 无法抑止的揣想,深深刺痛了他的自尊,令他苦于懊悔,却又不肯承认,只好将满腔的悔恨,全化成对拂樱的愤懑。 只有责怪拂樱无情,惟有将拂樱当做一个无情的人,他才能够稍微止住心底的痛,才能勉强维持已满布裂痕的自尊,若无其事的继续往前走。 尊严也许并不值钱,但是他和拂樱却都无法抛弃它而生存。 将尊严视如生命的拂樱,却不惜舍弃尊严,必定是为了对拂樱而言,比尊严更重要的存在。 从稍早拂樱回到小院时,面对他的态度,答案是什么,早已呼之欲出。 因为选择做为真相的揭穿者,为了打破四魌界掌权者一手遮天的神话,甚至不惜与慈光之塔与火宅佛狱等四魌界的掌权者敌对,让他数百年来无时无刻不在小心算计,步步为营。 他已计较太多,多得都忘了该如何去相信最亲近自己的人,执着于计较着付出的多寡与结果,执着至不惜伤害自己,也伤害所爱。 面对不该有的感情,他与拂樱都不够坦率,但是拂樱却比他多了份勇气──为选择的后果承担的勇气。 思绪游走间,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的蒙亮。 折腾了一整夜的拂樱,在天亮前昏沉沉的睡了近一个时辰后,终于清醒。 拂樱勉强撑起犹然沉重的眼帘,入眼的是坐在床沿,微拢眉,凝望着他的枫岫。 两人无言的对望了眼,枫岫低声唤道:「拂樱。」 清楚的听见枫岫的低唤里的无可奈何,与更多此时此刻令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的情感。拂樱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是反覆剧烈呕吐后的嗓子,却哑得难以吐出字句。 无法用言语武装自己,拂樱撑坐起身,不太自在的别过脸拉整衣衫,想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过狼狈。 盯着拂樱强自挺直,虽然削瘦,却显得份外倔强的侧影,枫岫只觉得心底一阵火辣的痛。 腕上突然一紧,拂樱下意识的回过头,眼前一暗,枫岫的唇已贴至他的唇上。 吹拂在脸颊上的温热吐息,以及近在咫尺的眼眸里的痛惜,扎得拂樱打从心坎一颤。 猛然侧过脸,避开枫岫更进一步的亲吻,即使几乎发不出声音,拂樱还是扯着嗓子嘶声喝道:「你在做什么!」 枫岫以着彷佛在谈论窗外天色的口气说:「吻你。」 拂樱瞪了瞪美目,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你……」话未说完,枫岫已再次吻上他的唇,拂樱瞪大美目,不敢置信的一怔,才连忙奋力挣扎。 初时拂樱只是努力想回避枫岫的吻,抬手一连推拒了数次,还是无法阻止枫岫的靠近,拂樱不由得暗自恼怒,强自压在心底的沮丧与痛苦被恼意触发,渐渐失去了强撑着的冷静,近乎崩溃的想甩开枫岫。 不闪不避的任拂樱捶打了数下,待拂樱察觉他并无还手与抵抗的打算而歇手之际,枫岫猛然紧抱住拂樱,再次吻上拂樱的唇。 拂樱气得呼吸一窒,正想发作,不意脸颊上骤然一阵湿凉。 怔愣的感受着因为两人极度贴近,缓缓濡湿脸颊的水珠,拂樱思绪短暂的空白了片刻,才意识到是谁在流泪。 拂樱僵直着背脊,任枫岫反覆轻吻着他的唇瓣,紧握着拳头,与心底的难堪拉扯了半晌,才缓缓抬起手,搭上枫岫的肩背,闭上眼,放松扣紧的牙关,让枫岫再次探进。 之二十八、 (二十六) 即使心中尚存有不够确定的迟疑,但是情况已不容他选择。 事情发展至此,除了与太息公联手,他已无路可走。 经过昨夜之事,即使不选择背叛,他也无法再如同过去一般,强自压抑着心底的厌倦与厌恶,勉强维持着恭顺的态度面对咒世主。 但是虽然心知背叛咒世主已是他眼下唯一的路,他却好似置身在遮覆天地的大雾里,看不见脚下正踩行其上的道路。 太息公背叛咒世主,自立为王的决定,是数百年酝酿而成;他虽然一直对于咒世主的作为亦心有不满,却不曾有过它想,更遑论是取而代之的想法,眼下的决定,仓促得仿佛儿戏。 但是这个仓促得犹如儿戏的决定,却是攸关佛狱存亡的选择。 他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扮演了将佛狱的未来送往天堂还是地狱的推手,却清楚的感受到佛狱的历史重担在肩上的份量。 他迫切的希望能找个人,好好的一谈,关于佛狱,关于咒世主,甚至是担负了佛狱历史的自己。 但是眼下唯一能和他谈论这些事的人,却只有枫岫。 咒世主还在不放弃的寻找着枫岫,虎视眈眈的等着取下枫岫的性命。在这种情况下,他无须问,也可以料想得到枫岫的回答。 即使心里觉得荒谬至极,拂樱仍是开了口。 「太息公的计画……你觉得可行吗?」 稍早两人一番云雨后,体力的消耗令拂樱又再次陷入沉睡。睡醒之后,拂樱就一直不发一语的在房外的小院里独自坐着。 心知拂樱的性子,一旦认定的事,就难以轻易改变。纵使咒世主对他有千般不是,但是拂樱从来不曾质疑过咒世主做为佛狱之王的存在,如今骤然必须改认他人为主,甚至亲手推翻咒世主,对拂樱而言,必定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即使心里希望拂樱选择加入太息公的计画,但是不想再给拂樱添加额外的压力,拂樱一直在小院里无语独坐,枫岫也不开口,只是在一旁安静的坐着,仰望着小院四堵围墙延伸尽头,一方小小的天空。 「你想听什么答案?」 拂樱回眸看了枫岫一眼,见枫岫给了他个了然的眼神,无声的笑了笑,「吾想给你一个说服吾的机会。」 枫岫以扇半掩俊容,故意语带玩笑的说:「吾以为你已经做好放下一切,与吾一起天涯流浪的打算。」 「佛狱始终是吾的家乡,吾无法弃它于不顾。」 「吾也犹然记得自己是四魌界的一份子。」枫岫敛起玩笑之色,「数百年前,吾曾经想过与凯旋侯一谈,为了隐藏在四魌界的阴谋,可惜当时并无机会,再加上四魌界已无处可以容身,就只好作罢。却没有想到,数百年后,吾竟能在佛狱里,与凯旋侯谈论佛狱的未来。」 「吾洗耳恭听。」 「虽然时间不多,但是若是要说个清楚,一切还必须追溯至当年吾所写的那本书。」 「荒木载记?」 「然也。」枫岫略停顿了下,「你可曾看过?」语气里似乎隐含着一抹期待。 拂樱闷笑了声,「虽然吾很好奇,但是确实不曾读过。你应该知道,你在四魌界的罪名,吾不可能去翻阅你所写的书。」 「但是吾当初撰作此书,其实是希望能让如同你一般,为国家豁尽一切的人,能够清楚的明白自己究竟在为哪种人效力,究竟在上位者的眼底,是何种存在。」枫岫沉声叹了口气,「雅狄王之死,不过是咒世主与师尹等人想垄断权力的一个事件,真正令人心寒的并不是雅狄王遭他们暗算而死,而是咒世主与师尹的野心。四魌界多年的战火,无论是对慈光之塔的百姓也好,佛狱的百姓也好,都是一场漫长不见尽头的折磨。在多年征战的影响下,本就资源短缺的佛狱以及杀戮碎岛,更是民不聊生。你出身在佛狱的底层,佛狱的百姓之苦,你应该是最清楚之人。」 拂樱微颔首,「这也是佛狱一直试图开疆辟土的原因。」 「以武力开疆辟土并不是唯一的解决之道,」枫岫沉沉叹了口气,「当年雅狄王曾经提出过四魌界共治的想法,希望四魌界能够不分彼此,资源共享,而这个想法也得到上天境的支持。上天境是四魌界中掌握最多资源的地方,上天境愿意分享拥有,再以雅狄王远远凌驾四魌界众人之上的武力为助力,这个计画眼看就要执行了,却被咒世主和师尹破坏。慈光之塔一直想独霸四魌界,咒世主的野心则不只在四魌界,更在四魌界之外的苦境。雅狄王的和平协定,对咒世主与师尹而言,都是阻碍前行道路的巨石,于是他们联手谋害雅狄王。」 「所以你写荒木载记的真正目的,并不是为了颠覆四魌界所有台面上的政权……」 「吾想让四魌界的所有人看清楚真相,」枫岫沉声道:「看清楚他们拼命效忠的王,看清楚师尹与咒世主这一干人等,是如何为了一己的利益,置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而不顾。」 拂樱沉吟道:「雅狄王之事,当年吾只略有耳闻,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四魌界的战火,在数百年前就该停止了。没有战争,咒世主与师尹和珥界主等人就失去了他们的舞台,失去了神话,因为他们的一己私心,让四魌界沉沦在战祸之中。」枫岫闭了闭眼,「雅狄王临终之际,刻意打散武经,就是不想让自己的毕生心血沦入咒世主他们之手,成为杀戮的凶器。四魌界的和平,是雅狄王未能完成的遗愿,吾冒险前往苦境,不只是为了保命,更是希望能够借助他人之力,期望有朝一日能够替雅狄王完成心愿,因为这也是吾的希望。」 拂樱沉默了片刻,才再次开口,「佛狱确实已经为了战争,付出太多的代价。」 「诗意天城始终没有征战之意,若是能够联合佛狱与杀戮碎岛,再加上苦境中原的协助,慈光之塔则孤掌难鸣。咒世主与师尹谋害雅狄王之事,戢武王也并非全然不知,始终按兵不动,只是因为顾忌着若是佛狱与慈光之塔联手,杀戮碎岛难以与之一搏。」枫岫深深看了拂樱一眼,「太息公虽然亦参与谋害雅狄王之事,但是她终究是咒世主的手下,不过听命行事而已。若是太息公以咒世主的性命向戢武王换取合作的机会,比起咒世主以寒烟翠联姻碎岛,你觉得谁的条件更能让戢武王心动?」 拂樱没有接话,只是沉默的望着小院上方的天空,半晌,才低声道:「今晚的月色不错……明年的这个时候,还是一样的月色吗?」 枫岫先看了眼拂樱洒满了月光,染得份外银白雪亮的脸,而后一同仰首看向天空,「小院外的月色,或许多了些喧扰,但是必定更广阔。」 拂樱微勾唇角,蓦地站起身,走出小院,唤了仆人,匆匆交代数句,而后又重新回到小院,径直走进房,打开衣柜,从柜子里翻找出衣衫。 「吾唤人去送口信给太息公,说是要与她为昨夜之事好好一谈。太息公应该半个时辰内就会赶来了,你快换上这身粗布衣衫,一会儿吾会引太息公进小院,你就趁机扮作她的仆人,随她离开……」 拂樱一面说一面往枫岫怀里塞进衣衫,枫岫虽然接过衣衫,却也不急着动作,只是定定的盯着拂樱瞧,直到拂樱察觉他的异样,忍不住停下手,「枫岫?」 握住拂樱来不及收回的手,「小院外的月色虽然好,但是吾已厌倦月下独酌。答应吾,明年的这个时候,你依然像此时一般,待在吾的身畔。」 强烈的感受到枫岫隐在话里的忧心和眷恋,拂樱怔然望着神情认真的枫岫,半晌,才掩饰着困窘的低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 「正是因为非常时候,有些话才不得不说,」枫岫紧紧握住拂樱的手,「吾还等着你,在这一切结束后,与吾一起退隐山林。」 退隐山林…… 对他而言,是一个何其遥远的美梦。 「拂樱?」 心知不回答怕是难以让枫岫放下心了,拂樱沉默了片刻,才无奈的轻叹了口气,「吾答应你。」 (二十七) 一切皆如计画般顺利执行,枫岫与太息公刻意挑选,身形相仿的仆人互换衣袍,随太息公离开。另一方面,太息公派人假造的枫岫尸身,也已如期完成。 咒世主天生多疑,太息公假造的枫岫尸身,不仅经由咒世主施以杀招,更且还须在咒世主的眼前入棺。 看着沉重的棺盖缓缓掩上碎裂不全的尸体,即使明知此刻躺在棺中的尸身并非枫岫,拂樱仍是感到一阵微微的寒意。 眼前的场景,自从枫岫闯入佛狱以后,拂樱不只一次曾经在脑海中想像过──万一瞒不过咒世主,也许他就必须亲眼看着枫岫的尸身在眼前入棺。 为了防止节外生枝,太息公一挥手,「来人,将棺木抬至车上!」 沉重的黑棺,在放下的瞬间,发出一声重重的叩响。 此时已被五花大绑带至的南风不竞,不知拂樱与太息公等人的计画,只当做是枫岫确实已身亡,先是瞪大双眼出神了片刻,蓦地发出一声骇人的长号,仿佛吹响了丧礼的唢呐。 拂樱只觉得心脏似乎一瞬间被提到了喉口。 克制着不看向棺木,深恐引起咒世主的疑心。 太息公刻意选择了做工繁复的厚重黑棺,藉由棺木本身的重量,为藏在黑棺底层的枫岫做掩饰。 虽然暂时成功的瞒过了咒世主,但是一直到将这口黑棺交至素还真的手上前,仍随时有让咒世主识破的风险。 一步步走向佛狱的出口,走了不下千回的路,因为此刻心有顾忌,份外的冗长。佛狱高耸的异树,在火红色的天空下扭曲狰狞,难以望穿的密林深处,仿佛隐着一双双别有居心的眼睛,正虎视眈眈的盯视。 拂樱恍惚的想起,第一次踏进苦境时,无预警入眼的那片天空,澄澈而明亮的蓝色,不带一丝杂质的蓝,深邃不见底,却不觉遥远,饱满明媚而不具攻击力的色彩,迥异于佛狱长年幽暗浑浊,时时透着不祥的血腥之气的天空,就只是站在这片苍穹之下,就仿佛接受了光的净化。 他以为误闯西方净土,却原来那只是一个遥远的异乡。 他有片刻难以自己,彻底忘了前往苦境的原因,直到随风跌落肩上的樱花,才将他唤醒。 他是生在樱花林中的妖魔,生来就戴着无从挣脱的枷锁。 无论是在佛狱或是苦境,他都必须费尽心思遮掩真实的形迹,才能换得生存的尊严。 但是无论他用实力换来了多少人的敬畏,在咒世主的眼底,他永远是一个只能匍匐在脚下的弃子。 浴血奋战数百年,曾经穷尽心力去争取赞赏与肯定,仿佛生存信仰的存在,一旦剥落了外层的糖衣,却原来是如此的不堪。 他常听苦境的人说命运。在苦境的那些年,为了尽可能多理解苦境的风土人文,他也读了不少苦境的经典。 佛狱之人从不信命运,因为咒世主说上天早已抛弃了他们,既然为天所弃,哪怕天曾经为他们画下生命的轨迹,他们所要做的,从来就不是依从天的安排,而是违逆天意,抢回天不曾给予他们的资源,抢回他们所想要的一切。 咒世主口口声声说命运的荒诞,但是佛狱层级分明,所有人自出生开始,在咒世主眼底已注定了无从改变的贵贱。 认清了事实,他突然感到了难以言说的疲倦。 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樱花,无声无息的跌落在黑棺上,跌落在一行人的身上。 拂樱下意识的抬手,接住了飘然殒落的樱花,恍惚有种自己其实与它同命的感觉。 也许他从来就不曾走出过那片血腥妖异的樱花林。 *** 在佛狱的出口之处静候片刻,素还真与天刀等一行人已如期出现。 在咒世主的命令下,黑棺重新开启。 碎裂的尸身曝露在众人视线的刹那,素还真与天刀等人皆无法克制的露出了哀恸之色。 黑棺重新阖起,素还真与天刀正想接手黑棺,不意咒世主突然喝止。 「楔子乃是四魌界的逃犯,本座早已与师尹有约在先,若是楔子落进本座之手,无论是生是死,本座皆会将楔子送交给师尹处置。楔子已死,尸体于苦境而言并无用处,交出你们手上的武经,而后带着南风不竞即刻离开佛狱!」 突然的变故,令众人皆是一怔,素还真尚在思忖该怎样改换计策,拂樱突然扼住南风不竞的颈项,「马上交出武经,否则吾立刻杀了南风不竞,今日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走出佛狱!」 虽然在进入佛狱前,已做好咒世主临时变卦,不得不正面交锋的心理准备,但是并没有必胜的把握。自太息公派来的人口中,听说了拂樱也反叛之事,但是拂樱骤然的举动,甚至简直是提醒咒世主杀人抢经的话,却令素还真一时摸不清他的意向。 素还真暗自忖度情势,缓缓掏出了经卷。 拂樱押着南风不竞,一步步走出人群,直走至摆放在最前方的黑棺旁,「一手交人,一手交出经卷。」 素还真缓缓伸出手,拂樱紧盯着素还真,亦缓缓伸出手,待握住武经的刹那,骤然大喝:「杀!」同时在南风不竞的背后击出一掌。 受了拂樱沉重的一掌,南风不竞扑身撞上了沉重的黑棺,撞得黑棺登时冲断了捆绑的绳索,歪斜倾倒。随行护卫的佛狱将士,皆是太息公刻意选过,一向隶属拂樱管辖,骤然听见拂樱的大喝,立刻拔刀冲上。 顿时掀起了一场混战。 眼见黑棺无人看守,天刀立刻抢身上前,背起黑棺,毫不犹豫的抽身而走。虽然状况与预期不同,但是人已到手,素还真亦不恋战,只虚晃一招,带着南风不竞而去。 见素还真等人顺利脱出战圈,拂樱正想指挥将士追击,借此混淆视听,未料咒世主竟骤然化光而去,竟是亲自追击。 见咒世主消失,太息公脸色强作镇定,「此地虽已距离佛狱出口不远,但是王早有杀意,刻意选在佛狱进出口的通道上最为凶险的密林之中进行交易,素还真等人若是来不及逃出密林,必然难以脱出生天。」 知晓此时不宜曝露太息公与素还真的交易,以免引起将士的惊惶。况且若是素还真他们未能顺利脱逃,太息公有异心之事又坐实,想推翻咒世主将再无可能。 太息公纵然心急,却不能赶往相助。 心知利害问题,拂樱沉声道:「王只身追击,素还真城府深沉,难免风险,吾立刻赶往相助。」语罢亦化光而去。 目送拂樱消失,玷芳姬忧心忡忡的说:「不知王与素还真等人交手,能有几分胜算。」 太息公定了定神,暗自握紧拳头,「素还真等人的武学修为远不及王,无须忧虑。王亲自出战,宫中不可无人坐镇,以防止苦境之人趁此机会潜入。所有的人随吾回到王城等候消息。」 *** 冲进密林深处,原以为咒世主会想趁此机会杀除素还真,未料咒世主竟是舍弃素还真,径自追赶拖着黑棺的天刀。 咒世主果然是对黑棺起了疑心。 武力修为的悬殊,不过数招交手,拂樱赶至之际,天刀与枫岫已各自身受重伤。 事已至此,没有回头的余地。 仿佛又看见童年时的那片樱花林,樱花林里终年散不去的瘴厉,像是浓重的大雾,遮蔽天日。 拂樱咬牙大喝:「枫岫主人,纳命授首来!」 豁尽全力的一掌,这段时日以来几度挣扎,甚至一度想勉强自己妥协的反叛之意,终于冲破了禁锢,赤裸裸的掀到了台面之上。 无预警的受了拂樱一记沉重的杀招,咒世主怒不可遏,短暂的调息后,立刻抛下天刀,欲一掌击毙枫岫。拂樱则已先一步猜中咒世主的心思,背起负伤的枫岫,转身就往佛狱深处的樱花林急奔而去。 *** 咒世主亲手所下的咒缚,少有人能解破,有能力解破的人多是冷血之辈,面对寒烟翠身不由己的处境,没有半点怜悯,不是漠不关心,便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袖手旁观。 因为身份特别,寒烟翠即使没有达成交派到手上的任务,甚至脱离同行的搭档也不会受到责罚,佛狱里有很多人对此事忿恨不平,却碍于对咒世主的忌惮只得低声下气的面对寒烟翠。 如今明摆着咒世主是打算牺牲寒烟翠以换取利益,即使不能做什么,但是至少上门来吠几声还是可以的。 自从寒烟翠被咒缚后,日日都有不同的人登门,打着慰问的名号,其实想来嘲笑丧家犬的可悲。 寒烟翠生性高傲,即使眼下已是无法摆脱的困境,也无法令她表现出些许的软弱之色,但是日日围绕在耳畔的嘲弄,一次次提醒着她即将到来的命运,仍是令她无法不暗自神伤,硬生生病了两日,上门来看笑话的人不减反增,简直可以将地牢的门槛踏穿。 不想再被干扰,寒烟翠放空思绪,将耳畔嘈杂的声音隔绝,让灵魂随思绪飘远,只剩一只空壳子,在贫脊得生不出半点希望的炼狱之中,等待必将到来的凋零。 兀自陷在神游之中,不知过了多久,这几日始终不绝,充盈耳畔的嘈杂声荡然无存,寒烟翠纳闷的收敛心神,定睛一瞧,赫然发现站在眼前的竟是太息公! 寒烟翠还在思忖,太息公蓦地凝气于掌,手结法印,沉声低喝一声,缠附在寒烟翠手足上的咒印顿时粉碎! 没料到太息公一出手便是打破困缚她的咒印,寒烟翠一时怔然,「太息公…」 「不需要用看毒蛇猛兽的眼神看吾。」太息公抬手掩唇,媚然轻笑,「吾放了妳,当然是有条件的。而且虽然王决定联姻杀戮碎岛之事,站在佛狱利益的立场上,吾不反对;但是身为一个女人,吾实在看不起男人总是牺牲女人以成就自己之事的行为。无论说得再冠冕堂皇,终究可悲。」 寒烟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虽然眼下她该做的是不管太息公到底吃错什么药,趁着太息公理智归位前尽速离开,但是寒烟翠还是忍不住说:「王……不会放过你的。」 「一切后果,吾自会承担。」 寒烟翠沉默了片刻,「妳想要吾为妳做什么?」 「吾需要妳帮吾,将这封信送到杀戮碎岛给湘灵。」太息公自袖中抽出了一封信,交给寒烟翠。 「这是……」 「吾以妳的自由与她交换,她欠吾一个人情。至于这个人情吾何时讨,由吾决定。」太息公魅然一笑,「如何?」 寒烟翠挣了片刻,「吾不能背叛佛狱。」 「所以就背叛妳自己的心?」太息公话锋一转,「杀戮碎岛女人地位的卑贱,是四魌界众人皆知之事。妳以为佛狱与碎岛的联姻,真的能为佛狱带来什么利益?戢武王早已怀疑王是他的杀父仇人,只是等待时机报此大仇而已。」太息公沉下脸,「若是妳还是想不明白,执意留下,吾也无法逼妳走。走是不走,就看妳自己的决定了。」语罢径自而去。 寒烟翠望着开启的门,挣扎了片刻,终于还是离开了拘禁她多时的囚室。 *** 待寒烟翠走远后,玷芳姬才自幽暗处缓缓走出。 「戢武王会愿意与我们合作吗?」 「会。」太息公冷然一笑,「因为若是除去了咒世主,就只剩弭界主是他最大的杀父仇人。与次要的敌人联手,击败主要的敌人,戢武王是聪明人,他会知道该怎样做,才是最有利的情况。」太息公闭了闭眼,「这一次,吾绝不容许失败。」 「需要吾去助拂樱一臂之力吗?」 「素还真他们已逃出佛狱,援手随后就至,此时冒然出手,只会令咒世主察觉不对劲。」太息公深深望了眼幽暗的天色,「眼下我们唯一能做的事,只有等待。」 她已等过了数百年,等过数千个寒暑。 成败与否,就只差眼前一着了。 「但愿拂樱能安然逃过王的追杀……」玷芳姬喃喃道。 (二十八) 樱花林在望。 甫靠近樱花林,一阵森寒的阴风扑面而来,风中隐隐可以感觉到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魔气,以及浓郁的花香也遮不住的腐血的味道。 迎风吹来的花瓣,红得妖异。 到过苦境,看过了无数的樱花林,再回到有记忆以来就置身其中的樱花林,才知原来它的颜色,是天下间独一无二的红艳。 落在脸上的花瓣,红得像是狱火,又像是腥红的伤口,在触及肌肤的瞬间烙下。 虽然佛狱的植物不乏异于它处的模样,但是佛狱里大部份的樱花林仍与苦境相同,只有这一座位于佛狱边陲荒凉处的樱花林,份外殊异。 虽然风日日吹拂,却浓得吹不散的血腥味,尖锐的钻进了鼻息,刺得人一个哆嗦。 随着拂樱背着枫岫靠近,人的气息像是一壶自脑门灌下的琼浆,风中摇曳的樱花树霎时变了模样。原本随风左右摇曳的枝桠骤然耸立,艳红的花瓣急速扩张,带着瘴气的樱花林下更显幽深诡谲。 这座樱花林曾经保护他度过无数个日夜,但是除了他之外,不曾有其他人在樱花林下生存。 但是他已别无选择,只能一赌。 感觉到原本急速奔跑的拂樱突然停下脚步,已在昏厥边缘的枫岫强自撑开双眼,不解的唤道:「拂樱……」 拂樱抽出随身的匕首,毫不犹豫的在手臂上划了一道口子,在枫岫震惊的瞠目注视下,以血为墨,迅速将自己的血抹至枫岫的脸上。 「你这是在做什么!」从震惊里回过神,枫岫连忙握住拂樱的手,「快止住血……」想按住拂樱正汩汩流出鲜血的伤口,拂樱却抽起匕首,在手臂上又划了一道深刻的口子,不断涌出的鲜血迅速沾湿了枫岫的脸颊与长发。 「吾无法知晓素还真他们的援手何时会赶到佛狱,恐怕也等不了了,」拂樱苦笑了下,一面迅速将血涂抹在枫岫的衣衫上、手上,一面匆匆低道: 「为佛狱开创未来,是吾一生致力之事。吾为王拼命了大半生,却始终看不见曙光。吾相信四魌界的改变,可以为佛狱带来希望,虽然无法亲眼得见是遗憾,但是吾知道你会替吾完成它……」 「拂樱!快停下!」伤势沉重,无法阻止拂樱的举止,不远处樱花林陈腐的血腥味,交揉着拂樱正急速流淌的鲜血,合成了带着死亡阴影的绝望,饶是见过无数生死一线的场面的枫岫,也不由得感到心慌。 察觉咒世主气息的靠近,知道时间已所剩不多,拂樱停下不断地在枫岫身上抹血的动作,大量的失血,令拂樱感到些许难以支持的昏沉,强自撑起枫岫,向着樱花林而走。 踩进樱花林,花枝像是有生命似的猛然压覆而来,入眼的樱花瞬间扭曲,远看时已鲜艳的红,化成一片血腥,在眸底妖娆的摇逸,血液仿佛被点燃了似的,不受控制的沸腾。形状狰狞的枝桠,在两人走入林下的瞬间,纷纷向着两人包围而来,却在触及拂樱与拂樱的血后,又一一退开。 越往樱花林的深处走,魔气越来越浓,吹至身上的风寒气冻人。 见自己的血如揣想般发挥了作用,拂樱暗自松了口气,将枫岫放至樱花树下,扯下枫岫用尽全力紧紧抓握在衣衫上的手,「佛狱与苦境、四魌界的协议都需要你,若是用吾的生命能够换你一命,那真是一场相当划算的交易。」语罢一扫脸上的凝重之色,抬头四顾樱花林,「虽然颜色红了些,不过还真是像啊……很像吾的拂樱斋。多美好的风景,多美好的时节,」拂樱朝枫岫微微一笑,「只是可惜没有机会好好道别,往后的日子,小免就拜托你了。」 心知已下定决心的拂樱难以改变,枫岫却还是不愿放弃,强自艰难的开口:「你答应过吾……要与吾一同退隐。」 「抱歉,虽然吾厌恶失信,却只能一再言而无信。」拂樱自嘲的一笑,「也许是因为拂樱斋主从来就不曾真的存在过,他的一切,无论是什么,都早已注定是一场空。」对上枫岫欲言又止的眼神,拂樱喃喃道:「虽然你现在一时半刻无法起身,不过吾不想有任何风险……」迅速点了枫岫的穴道,而后自衣袖里掏出一只用缎巾包裹之物,放进枫岫的掌心,低道:「这次恐怕是真的后会无期了。好自珍重。」语罢猛然起身,大步向着樱花林的入口处而走。 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拂樱的身影迅速隐没在樱花林里浓重的迷瘴之中。 一直到拂樱的身影已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枫岫才将视线移至拂樱放进他的掌心之物。 林中回荡的风,掀开了原本遮覆其上的缎巾,露出了小心收藏之物,赫然竟是以为早已毁坏多时的── 神源。 *** 虽然已追到了樱花林前,但是或许是忌惮这座樱花林骇人的嗜血传闻,咒世主并未冒然闯入林中,只是催动真气,隔空喊话。 「凯旋侯,交出楔子,看在你为佛狱尽忠多年的份上,本座可以饶你不死。」 「吾绝不可能交出枫岫,」大量的失血,令拂樱感到无法控制的浑身发冷,明明是不远处的樱花枝,落在眼底,却模糊得像是黎明前的阴影,「想要枫岫的命,就先踩过吾的尸体!」 「本座给你最后的情面,你却不知珍惜,执意求死。难道你以为区区一座樱花林就能够保住你与楔子的命?未免太过愚昧!」 拂樱微掀泛着失血的苍白的唇,冷冷一笑,「既然如此,王何不进入林中,拂樱在此恭候。」 感受到拂樱轻蔑的语气,咒世主怒不可遏,骤然向着樱花林击出一掌,宏大的掌气直冲樱花林,瞬间响起惊人的枝桠断裂的声响。 虽然原本就没有把握樱花林能够对咒世主造成多大的阻碍,但是却也没料到樱花林在咒世主的攻击下显得如此不堪一击,拂樱暗自惊心,却是不动声色,「樱花的枝桠虽然脆弱得难以抵抗王的掌劲,但是这座樱花林占地颇广,林中瘴气浓厚,足堪做为遮蔽之所。王若是只在林外盲目发掌,想取吾的性命,也不过是痴人说梦。」 虽然拂樱不断出言挑衅,看起来像是以激将法,想让他进入樱花林中。咒世主一面怀疑樱花林中是否有陷阱,却又不由得怀疑是否拂樱真正使用的是空城计,而非激将法。 两人隔着浓重的瘴气僵持了片刻,拂樱大笑道:「原来堂堂佛狱之主,竟也不过只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放肆!」咒世主怒不可遏,向着林中连连发出数掌,震得樱花林一阵又一阵的摇撼,林木断裂的声响不断地响起。 半晌,声响暂歇,顿时陷入短暂的死寂。 咒世主正在思忖拂樱是否尚存活,却听得拂樱的声音再次响起,「王想杀的人是吾,又何必拿不相关的樱花林撒气?」 咒世主正想再度喝斥,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炸响。纳闷的回首,朝王都的方向看去,赫然入眼的竟是直冲天际的狼烟! 「苦境的人似乎攻进佛狱了,」拂樱的声音显得相当愉悦,「王打算赶紧回到王都救援,还是为了吾与楔子而将佛狱王都拱手让给素还真等人? 」 惊觉中了拂樱的拖延之计,咒世主怒不可遏,「本座先杀了你们,再取素还真那班小人性命!」 咒世主愤怒得抛下所有顾忌,大步走进樱花林中。 樱花林感受到咒世主的气息,却未如平日一般涌上攻击,反而急剧的摇动,像是止不住的哆嗦。咒世主见状,仰天长笑,「可悲的无用之物,见到本座,竟吓得连攻击的勇气都没有了。本座是佛狱之主,佛狱的一切只能匍匐在本座的脚下!」 苦境之人已闯进了佛狱,此刻素还真等人必定正在寻找他与枫岫的下落,只要在樱花林弄出声响,将素还真他们引来,枫岫就能脱出鬼门关。 只可惜终究无法全身而退。 拂樱咬牙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看着咒世主的身影越来越清楚,暗暗催动全身的功力,拼死一搏。 「九樱曼天罗!」 见拂樱豁尽全力一击,咒世主不敢轻敌的亦以杀招相接。 极招相对,虽然仍受到气劲震出,预料之中的剧痛却大为削减,拂樱重重摔跌至地后,勉强撑起身,入眼的赫然是不知何时已挣开穴道的禁制,挡在他的身前,承接了咒世主大半掌劲的枫岫! 借神源迅速疗伤,虽然恢复了行动的能力,但是伤势未愈,又受了咒世主沉重的一击,枫岫亦难以支持的跪倒在地。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咒世主朗声大笑,「好一对生死相随的至交,本座这就成全你们,让你们一同到地狱去后悔自己的愚蠢!」化出句芒双剑,咒世主傲然道:「本座今日就让你们见识,什么叫做绝望的恐惧!」 长剑悍然一刺,穿透了枫岫的身体,而后立刻拔出,鲜血如泉涌般喷洒。 枫岫──! 洒在脸上的血,烫得心头猛烈的一抽,漫天飞舞的紫色长发,成了拂樱眼中最后的景象,樱花林外匆匆赶至,却来不及阻止的素还真等人紧张的大喊,一瞬间消失在耳畔。 樱花林上风云变色。 自林间不断散发的阴寒之气,如同冲破封印的妖魔急涌而出,庞大的魔气震得地面摇晃不已。 杀…… 杀意伴随暴涨的魔气瞬间激化了拂樱体内的邪气,原本墨中带绿的长发随着翻涨的魔气眨眼褪尽颜色,取代的是妖异的桃红色。 纤细的十指,鲜血染红的长指片,令人望而生畏;上挑的美目,眼角染着邪魅的血红,红得仿佛渗出鲜血的瞳孔,散发着凛冽的杀气。 在眨眼之间挡在枫岫的面前,平推一掌接下咒世主贯足了邪能欲取命的最后杀招,两掌交接的瞬间,强烈的气劲令樱花林为之摇撼。 樱花似血雨般飙落,阻绝了眼前的视线。 来不及瞧清咒世主是如何消失在樱花林中,光线在眨眼之间消失,只听得四周传来一阵阵的惨号声,黑暗中只有拂樱红得惊人的双眸,熠熠生辉。 不放心的跟着素还真等人赶往樱花林前的玷芳姬,惊讶的喊道:「是……是王!」 素还真疑惑的问道:「咒世主?」 「不是……」玷芳姬摇了摇头,脸色不受控制的发白,「是佛狱真正的王……但是那个人为什么会留下如此沉重的魔气在此?」顾不得细想,玷芳姬仓促大喊:「快撤退!」语罢率先化光而去。 樱花林潜伏的魔性彻底失去控制,吞噬方圆数十里所有的生命,并且不断地漫延。 借着神源自动修复的能力,在短暂的昏迷后清醒,入眼的景象已彻底改变,铺天盖地的腥红色,恍如炼狱。 枫岫强撑起身,在樱花林中寻找着拂樱的身影。 「拂樱!拂樱!」 正在茫然四走间,忽然听得一阵凄厉的哀号声,枫岫匆匆向着声音来源处而去,入眼的拂樱已全然不复平日模样。泛着红光的双眸,异常白皙的容颜,浑身散发的强烈魔气,激得长发不止的飞扬,尖锐鲜红的十指,残酷的冷笑,像是自地狱深处爬出的恶魔。 「咒世主,背叛本座,竟然还胆敢到此地来杀害本座的血脉,」红艳的唇一开一阖,吐出的声音沉厚沧桑,与拂樱亦全不相同,「本座这就先杀了你,再杀尽天下!」 「王……」咒世主艰难的开口,「吾没有……」 枫岫微微一怔,迅速拼接曾经听闻的所有四魌界传说。 四魌界在相当长的时间,都流传着邪天御武杀害雅狄王的传说。 但是其实雅狄王是咒世主等人合谋所害。 如果邪天御武并没有杀害雅狄王,邪天御武成为上天境的囚犯,甚至流亡到苦境……这一切的经过,难道亦是遭人算计? 「本座虽然在苦境被罗喉所杀,但是只要本座留在佛狱的魂玉不碎,本座的灵识就可以再次复生。你却趁本座流亡苦境之际,追杀本座的妻子,将她杀害在此座林中,又埋尸于此。以为就此可以彻底除去本座,却不知本座的妻子在临死之前将你遍寻不得的魂玉吞入腹中,魂玉化出阴阳二气,阴气随尸身长埋于此,阳气随吾儿而去。今日你追杀吾儿至此,引动了魂玉的结合,让本座的灵识得以重现于世,是天意要亡你!」 枫岫听得心惊胆颤。 邪天御武嗜血好杀,曾为苦境带来一场灾难,当初他与罗喉等人亦费尽千辛万苦才能杀除邪天御武。 如今罗喉与其结义兄弟皆已不在人世,若是让邪天御武再现武林,必定再为武林带来一场浩劫! 此时邪天御武的灵识初醒,而且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咒世主身上,若要将他击杀,正是最好的时机。 邪天御武是上古魔神,为至邪之存在,而登仙道之人以毕生功力心血修练而得的神源,是汲取天地之间的灵气而成的圣物,想击碎邪天御武的灵识,神源正是上选。 但是拂樱是邪天御武之子,神源入体,不仅对邪天御武将带来致命的伤害,对拂樱而言,亦将造成相同的伤害。 欲杀邪天御武,必须也杀了拂樱。 无法回避的事实,令枫岫感到一阵乏力的晕眩。 除去邪天御武,是他的天命。 千年前是,千年后依然是。 如此残酷。 他曾经以为这是一条他选择的道路,却原来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虽然想寻找出第二条可行之路,但是现实却紧迫得不容他思考。 他已无路可走。 眼见邪天御武催动沛然魔气,欲一掌震碎咒世主,枫岫几乎是反射般的化出长剑,催动神源借以吸收天地间的灵气,将神源之气灌入长剑,一剑刺出。 掌落,剑至,一切都在瞬间。 灵气入体后,强硬的驱除体内躁动的魔气与邪能,立刻封锁了拂樱所有的血脉。 时间仿佛在瞬间停止,遮覆天日的樱花林眨眼回复原貌。 轰然落下的一掌,骤然抽去掌劲,失却了三成的力道,咒世主身负重伤,狼狈化光而去。 枫岫一把抱住浑身是血的拂樱,再也忍不住潸然泪落。 奋力抬起手,以指尖轻抹去枫岫的眼泪,拂樱强撑着精神扯唇,勉强一笑,「别哭……枫岫……这不像……吾所认识的……冷静得近乎……无情的你……」被鲜血染红的唇,像是涂了胭脂一般,红艳得令人心痛。 枫岫用力握住拂樱的手,「撑下去……拂樱……吾立刻带你到苦境找人救你!」 怀里的人没有回答,只是淡淡一笑,而后缓缓闭上眼。怨气消散后的樱花林,出奇的美丽。拂樱遍体长存的冷香,瞬间浓重,盈满鼻息间的香气浓郁得像似倾覆墨水,一点一滴都是即将彻底消亡前的回光返照。 不敢再往下想,枫岫一把抱起拂樱,匆匆化光而去。 (二十九) 离开几乎命丧的樱花林后,身负重伤的咒世主,拖命前往封印着曾经在火宅佛狱掀起巨大风波的异数之前,正欲走向封印的石蛹,不意见到此刻应该正在王宫与素还真等人决一死战的太息公。 太息公身披丧服,额系黑纱,在骤见咒世主现身的刹那,立刻推开原本扶持着她的婢女云凤,踉跄的扑跪在地,掩面泣唤:「王……」 骤然见到一向高傲矜贵的太息公如此失态的模样,咒世主亦不由得一惊,猛然大喝:「发生何事?」 太息公以袖掩面,哭道:「素还真不知何时与白尘子勾结,竟从白尘子口中得知了魔王子的咒封之地!素还真阴谋奸宄,趁吾专心于与天刀对战之际,竟潜行至此,毁去了石蛹……凝渊当年纵然有错,但是错不至死,况且他始终是王的亲生骨肉……」 未等太息公的话说完,最后的希望无预警破灭,咒世主又惊又怒,受邪天御武的极招重创,本已气息紊乱,顿时气血攻心,骤然昏厥。 听见咒世主昏厥倒地的声响,太息公放下手,露出了根本不见泪水的容颜,轻撢衣袖,打理衣裙,施施然而起,神情冷漠的下令:「将他抬回王宫。 」太息公微勾绛唇,绘着红艳胭脂的唇,噙着冷酷的微笑,一字一句以着咬牙切齿的力道,铿锵有力的说:「身为他长达数百年的重臣,他的妃子,于情于理,吾都应该好好送他一程。好好招呼他,千万不可怠慢。」 「是。」云凤做了个手势,隐身在四处,同样一身黑色衣裙的女子立刻现身,上前抬起咒世主,向着王宫的方向而去。 待云凤等人离开后,太息公独自站在封印之地,凝视着颓圮毁坏的石蛹,想着数百年前,此生难忘的一夜凌辱,想着曾经激烈噬咬着她的爱恨。 到如今,都已如同化为尘埃的石蛹一般,消散了。 「终于要结束了……」太息公闭眼喃道。 独自又站了半晌,太息公最后一次深深看了眼数百年来,封印着她的痛苦与折辱的恶梦之处,才转过身,挺直腰杆,以着一贯的从容,优雅而行。 *** 贪邪扶木包围的王宫,虽然明明是白昼,却昏暗得仿佛入夜。 黑色衣裙的宫女,忙碌的穿梭往来,在黑暗的王宫里点起了一根又一根的龙凤花烛。大红色的喜烛,在层层黑色的纱幔间交互辉映,构成了一幅诡谲的画面。 咒世主自昏迷的黑暗里苏醒,迎接他的却是更深沉的黑暗。 听见床榻上的声响,雪白的皓腕穿过黑纱,掀起了垂落至地的纱帐,坐在床沿的太息公,正冠束发,一身贵气逼人的黑色王服,全然不似亡国的模样。 对着眼前怪异的情况,咒世主心一凛,想撑坐起身,却浑身瘫软,四肢不听使唤;试图运功,但是气海竟是一片虚无。 「无需白费力气,先王的那一掌,原已毁去你八成的功力。吾又断了你所有的筋脉,如今的你,不过只是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废人。」 咒世主听得一震,怒喝:「太息公!妳竟敢趁本座昏迷不醒之际谋逆!」 太息公轻拍了两下手,点头赞赏,「说得好,但是……」太息公魅然一笑,「联合弭界主谋害雅狄王,又将此事栽赃到先王的身上,让先王不得已逃亡至苦境,终致魂断异乡,甚至还不放过的杀害先皇后。你,又有何面目来指责吾的不是?」 暗忖太息公敢明目张胆的如此做,恐怕此刻王宫已全是她的人马,此时再激怒太息公只是不智,不如先保住性命,再做打算。 咒世主心念一转,「本座一向待妳不薄。妳难道不记得了吗?」 「王数百年来施予吾的恩情,吾没齿难忘。」太息公蓦地语气一变,面露愤怒之色的厉声道:「当年先王骤然被上天境之人以杀害雅狄王之罪为名带走,你仓促之中接任王位,佛狱的贵族多有不愿臣服者,是吾族誓死扶持,一次又一次平定了百余年里连绵不断的内战,为你的王位死伤无数!你为了拉拢吾的族人,假情假意待吾,立吾为妃,让吾甘心为你出生入死,但是你非但不曾顾念吾与吾族对你的情份,在吾胎象未稳之际,设局让凝渊凌辱于吾,更且让吾抱恙出战,几乎命丧战场之上!」 咒世主蹙紧双眉,极力想表现出心情的沉重,「妳丧子的心情,本座十分明白,那也是本座的孩子,本座焉能不心痛?凝渊那夜对妳做的事,本座一直深感愧疚,是本座教子无方……」 「荒唐!」太息公冷冷哼笑,「事到如今,你还以为吾会相信你的虚言假语?凝渊自从丧母之后,出游在外已数年未归,却突然出现在王宫之内,不仅瞒过了宫人,甚至连你竟也一无所知,未免可笑!更何况王宫一向戒备森严,那夜吾受他百般折辱,若非你从中做梗,岂会无人察觉!可恨吾当时被恼恨遮掩双目,未能察觉你的狠心,反倒助你设局将百口莫辩的凝渊封印在石蛹之中,为你彻底湮灭了证据。」 原以为当年之事做得天衣无缝,却未料仍是露出了无法掩饰的破绽,咒世主虽然暗自惊心,却不放弃的继续试图打动太息公,「设计除去妳与本座的孩子,本座也非常心痛,但是本座也是不得已。本座的亡妻也是佛狱的贵族之女,族长见本座对妳宠爱至甚,深恐本座会不念父子情份,杀害凝渊,让妳的孩子成为佛狱下任之王,所以就将妳有孕之事通知凝渊。凝渊骤然回到佛狱,本座亦是大为震惊,本座曾试图安抚他,但是凝渊不能接受,本座别无它法……」 「所以就放任他折辱吾,令吾无法保住胎儿,如此正好为你除去心腹大患。」太息公嗤了声笑,「历经百余年的内战,大部份有异心的贵族都已被吾族讨平。凝渊之母一族的兵力早已尽归你的麾下,当时佛狱尚拥有强大兵力的贵族,就只剩吾族与干族,因为吾族为你付出太多,你不能光明正大的夺走吾族的兵权,便设下此计,借刀杀人,又挑起吾族与干族的战争,终于彻底将佛狱所有的异己兵力全部消灭。」 既然事情已无法遮掩,再试图说情只显得更加虚伪,咒世主索性沉下脸,「无论本座说些什么,妳都觉得本座是在狡辩,既然如此,何不立刻动手?」咒世主话锋一转,尖锐的说:「只是妳莫要忘了,今日妳背叛本座取得王位,它日妳亦将沦落至相同的下场!」 太息公蓦地沉默,半晌,才低低轻笑,「原来狂傲得不可一世的你,也会有如同丧家之犬的一日。」太息公叹了口气,「吾曾经敬重你,甚至抛弃尊严的迷恋你,也相信过你曾说过的情话,」太息公四顾了眼满室的龙凤花烛,黯然道:「那年,你在众人之前封吾为明妃,吾在宫中第一次留宿的时候,整座王宫都被花烛照亮,就如同眼前一般。征战沙场多年,吾以为自己早已在杀戮里麻木得忘了感动,但是吾是真的……想要好好当你的妃子,做你最得力的左右手……却原来都是吾一厢情愿罢了。」 太息公微侧过脸,以绢帕轻按了按眼角,闭上眼调整因为心绪起伏而紊乱的气息,片刻后,才缓缓道:「吾确实是愚昧,愚昧得将自己的尊严轻易的交出,任人践踏。」 「本座并非铁石,也知道妳对本座的心意……」 「够了!」太息公揉了揉额角,敛整情绪,又恢复了漠然的神色,「吾早已认清事实,忍气吞声数百年,等的,就是这一刻。」太息公弯下身,修得精美的长指片轻滑过咒世主的脸,仿若情人的爱抚,吐出的每一字却冰冷至极,「吾确实想杀你,但是太轻易的杀了你,不足以弥平吾心中的怨恨。 」 虽然力持镇定,但是咒世主仍暗自冒出了些许的冷汗,「虽然本座曾经骗過妳,但是本座对妳的宠信依然在所有人之上……」 「是。」太息公扬起妖媚的一笑,「王待吾的好,吾点点滴滴记在心头,时刻都不敢忘记呵。」 扬手轻招了下,唤来一旁的宫女,太息公脸上依旧挂着惑人的媚笑,但是眼底却毫无笑意,「为了你……即使厌恶男人,吾甘心做你床上的玩物,更费尽心思为你效忠献力,但是你却时刻顾忌着吾,不仅杀害吾的孩子,更狠毒的想断绝吾的子嗣,在吾流产而昏沉的那段时日,竟在吾的药汤中加药,让吾为此终生不能有孕。」 略顿了下话,拿起宫女递来的,装饰精美的匕首,太息公掩眸轻吻了下刀锋,「无论吾为你做了多少事,你永远都将吾当做一颗棋子。王对吾的厚爱,让吾真是受宠若惊,承当不起。」 「太息公……」 不让咒世主有往下说的机会,太息公敛去笑容,「吾给过你机会,曾经冀望过你终有一日会真心待吾,但是吾等得累了也厌倦了。吾在你的眼底,永远是棋子,愤怒时发泄的工具,高兴时呼之即来,不悦时挥之即去。」轻抚着冰冷的匕首,太息公噙着一抹比刀锋更冷的微笑,「你一直以身为男人而骄傲,践踏吾的尊严来满足你可悲的自尊,你总是将你的发泄当做是宠幸,却不知取悦你的无数个夜晚,都让吾感到反胃与鄙弃。今日吾就断了你的孽物!」语罢手起刀落,瞬间血染床榻。 无视于咒世主痛至扭曲的五官,太息公将匕首丢给一旁的宫女,以长指略整了下发髻,面无表情的下令,「给吾杀了他!」 奉了太息公的命令,数名宫女端着太息公事前下令,以女人的贴身衣物缝制而成的绳索,走至床前。 太息公在床畔的椅上翩然落座,接过宫女递来的茶盏,轻啜了口热茶,对着痛得神情扭曲,努力想扼止呻吟却无法控制的低吼的咒世主,冷笑道:「吾知道像你这种男人,即使是死,也想风光的战死沙场,以成全你的尊严,但是吾偏偏不让你遂愿。你一生都看不起女人,更视女人的贴身用品为低贱之物,今日吾就用你一生最瞧不起的女人之物送你一程!」 太息公语罢,已将绳索缠缚至咒世主颈上的数名宫女,同时用尽全力绞紧,曾经风光至极,不可一世的一代霸主,即使不情愿,亦无可奈何的魂断。 *** 接获宫女传来咒世主已死的消息,玷芳姬立刻将早已拟好的诏令,交给宫人张贴至王都的王令亭之上。 『咒世主谋害先王,勾结弭界主合谋杀害雅狄王,为一己私利,陷佛狱人民于百年战火之中。幸而先王庇佑,让太息公察觉他的野心,咒世主今已伏诛,太息公接任为王。王今下令,佛狱对苦境中原的一切战事,即刻停止。 』 佛狱多年来为了连年的征战,家破人亡的惨事层出不穷,为了对苦境之战,更强征民兵,加重税赋,令百姓苦不堪言。止战令一出,顿时欢声雷动。 新王登基的礼钟沉沉叩响,与百姓兴奋庆祝的鞭炮声,震动王城。 在众人欢欣鼓舞的庆祝之下,王位转移可能引起的风波,彻底消失在喜庆的炮响之中。 (三十) 日升月落。 屈指算来,拂樱已昏迷了三日又十个时辰。 明明是破晓,枫岫却丝毫感受不到窗外透进的曙光。 见到拂樱与枫岫皆一身是血的出现,尚风悦虽然大吃一惊,却没有多问,立刻请来天狼星等人,合力设法护住拂樱的心脉。接获太息公所遣使者通知的湘灵,随后仓促赶至苦境。 在尚风悦等人的帮助下,稳住了拂樱的伤势,但是湘灵耗尽了心思,却无法唤醒元神重创的拂樱,只勉强保住了他的元神不散。 持续不间断地吹奏了两日的法螺,耗损大量的灵气,体力已无法再支持,湘灵不得不结束救治,脱离自己所织造的幻境。 「湘灵!」一见到湘灵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寒烟翠立刻上前搀扶着她,担忧之色溢于言表,「妳的脸色很骇人……」 湘灵轻摇首向寒烟翠表示无碍,略缓了缓紊乱的气息后,才歉然道:「枫岫,吾很抱歉……吾已尽力。」 将近四日不曾阖眼,更不曾片刻将视线自昏迷不醒的拂樱身上移开,虽然结果令人失望,枫岫压抑着瞬间涌上心头的痛楚,闭了闭干涩泛红的双眼,哑着嗓子低声道:「不是妳的错,吾很感谢妳的帮助。」 尚风悦看了看神情平静如睡的拂樱,又看了眼虽然强撑着不让情绪流露在脸上,但是木然异常的表情,反而显出正在崩溃边缘的枫岫,虽然不想给湘灵造成压力,还是忍不住追问:「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拂樱看起来不像是……不像是……」 「死」字已到了舌尖,却如何也无法说出。 像是一但脱了口,就会让它化为现实。 「拂樱散去的元神已被吾的术法召回,但是无论吾再如何施术,却始终无法唤醒他。」 尚风悦蹙紧黛眉,「妳的意思是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像是沉睡一样的……一直长睡不醒?」 湘灵闻言,只是沉默,一脸的苦恼,似乎在思忖着究竟该如何陈述事实。 「好友,」沉默了半晌的枫岫赶在尚风悦继续追问前先一步开口,「事实已摆在眼前,说与不说,也无法改变。」枫岫起身缓缓走至床前,「虽然佛狱是他生长的地方,但是拂樱斋才是他魂牵之所……吾带他回去……」身上的伤势无暇分心理会,强撑着精神将近四日不阖眼,眼下最后支持的希望骤然熄灭,虽然极力掩饰所受的打击,但是失去了精神支撑的伤体却无法控制的崩溃。 眼尖的瞧见枫岫身形一晃,尚风悦立刻扑身上前一把惊险撑住往后仰倒的枫岫,「快坐下调息,自己带着伤,还在这里守了四日!你当真以为自己的身体是铁打的吗?」 虽然无法笃定揣测,但是见枫岫如此打击,湘灵挣扎了下,还是说:「吾在替拂樱修补元神时,发现他的元神所受损伤并未如预料的严重。拂樱若是至邪之身,神源的灵气入体,应会对他的元神造成毁灭性的伤害,但是神源的灵气虽然强硬的驱走了他体内的魔气与邪能,却并未使他的元神碎灭,像是他的体内另有一股真气与神源相互呼应,保住了他的元神不至于彻底消散……若是持续灌注神源的灵气到他的身上,也许终有一日,能让他自昏迷中清醒。」 尚风悦喜出望外的叫道:「此话当真?」 湘灵苍白着脸,点了点头。 堆积在心上沉重得令人无法呼吸的痛楚,顿时散了大半。疲倦如急涌而上的大潮,吞噬了伤势亦相当沉重的枫岫。 「枫岫,你也听到了吧?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养好你自己的伤,你也才能继续将神源的灵气灌注到拂樱的身上……」 尚风悦叨叨絮絮的话,随着急转昏暗的眼前,渐渐模糊。 陷入昏厥前,最后浮现在脑海的,是褪去怨气的樱花林里,拂樱如释重负的微笑。 *** 繁花胜火,又是一年春季。 争相绽放的樱花,压低了花枝,迎风下起一阵又一阵如梦似幻的花雨。 穿着粉红色衣裙的少女,提着裙子喳呼着在树下转来转去的兜转,响脆的童音,一次又一次的追问着已问过不下百次的问题。 「枫岫阿叔,斋主要睡到什么时候才会醒?」 坐在椅畔,低头凝视着在躺椅上神情平静的深深沉睡,对外界的一切毫无知觉的拂樱,枫岫轻抚着拂樱的脸颊,小心的拨去飞跌而下的樱花,像是呵护着一个易碎的美梦,温声道:「拂樱他很累,需要很久……很久的休息,等他休息够了,就会醒了。在此之前,小免要好好听话,不要打扰他,让他安心的休息。好吗?」 「斋主老是取笑吾贪睡,却自己一声不响地睡了三年。等他醒了,吾一定要好好取笑他!」 「小免最聪明了,今日是上元节,尚风悦他们酉时会来做客,妳能帮我准备元宵招待他们吗?」 「包在吾的身上!」 粉红色的衣裙在风里翻飞似振翅的彩蝶,带着竹篮眨眼消失在小径上。樱花林下再次陷入沉寂。 握着拂樱微凉的手,贴在心口,眼前仿佛又见到拂樱昔时一手支颐,似笑非笑的盯着他的模样。 若是他能早些不顾一切,若是他能不要违背自己的心意,不论拂樱选择了什么,及早斩断所有离开的路……会不会有不同的结局? 这些年他无数次的想,即使心知一切设想都是不必要的自我折磨,却还是无法控制的想。 注视着呼吸平浅,不知今生是否能再清醒的拂樱,初识时的情景似乎才在昨日,恍然竟已过了百余年。 而小免一年又一年的数着团圆的元宵,眨眼也过了三年。 三年里,他日日持续灌注灵气至拂樱的身上,更不放弃的尝试任何可能唤醒拂樱的方法,但是拂樱始终毫无知觉的沉睡。 「即使你此生不醒,枫岫亦将在此守着你一生一世,绝不相弃。」 小径年年依旧,绵软的春雨,无声无息的渗入风里,点点都是流不尽的泪。 那一年,在枝繁如火的樱花林间,他遇见了樱花所化的妖魔。 初见时回眸一瞬的寒冷,冰冷却美丽惑人的眼眸,深深吸引了他的视线。 「在下枫岫主人。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美丽的眼眸依旧冰冷,形状姣好的唇微扬,画出了令人心醉的弧度,「拂樱斋主。」 自那一刻起,缠附在两人身上的红线,已深深牵绊了当时犹然无情的两人。 生死不分。 (无情泪 全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